管姝婷家和邻居家隔着围墙而建,两户房屋不能相通,从管姝婷家到邻居家还得绕着一段漆黑的小巷。管姝婷抚着小腿上的伤痛一瘸一拐走出邻居家,不知所措地在小巷里哭泣着,哭声在漆黑里回荡,被泪水模糊着的双眼看不清脚下的小巷,只能凭着感觉往家的方向走去。惊愕的村民在管姝婷逃离后很快又被电视剧情吸引过去,夏虫被管姝婷的哭声吓坏,停止了鸣叫,伏在小巷两边的砖缝和草丛里一动不动。
管姝婷家里一片漆黑,木门虚掩着,大两岁的兄长管杰博跟着村上的小伙伴提着油脂松枝做成的火篮捉青蛙去了,半夜三更才回家。七十有余的祖母正坐在一片漆黑的房间门槛上偏歪着头,胸口不断起伏,呼出吸入着重重的气息。
祖母有很长一段时间里的每个清晨,一起床便扶着墙壁从房间走到厨房的门槛上,把身体倚靠在厨房门的一侧,偏着脑袋吃力地吸一下气又吃力地呼一下气,有时用手拍拍胸脯,有时又用手顺顺胸口。当症状缓解一些的时候,开始吃力地拖着身体劈柴生火煮白粥,厨房里经常传出叹息声:“老了就不中用了……”
管姝婷不懂祖母生了什么病,也不知道祖母病了多久,她只记得从去年屋后那棵苦楝树落叶那时开始,祖母就坐在清晨的厨房门槛上舒缓症状。那时只是清晨,而现在,苦楝树果实挂满枝头的这个夏天里,祖母不但在清晨还得在晚上入睡前坐靠在房间门槛上舒缓症状。
泥砖瓦屋的构造能四处透风,木门也有着大大的缝隙,整个房屋隔不住声音,祖母很清晰地听着管姝婷的哭声由远而近从屋外传入屋内。祖母想站起来但又重重地坐下去,呼吸声更急促厚重,当管姝婷推门进来的时候,祖母才扶着墙壁摸索着电灯拉绳拉开灯闸。微弱的白织灯光下,管姝婷一看到祖母便含糊不清夹带着哭声喊叫起来:“阿婆……”管姝婷满脸的泪水,一肚子的委屈。
岁月是一把锋利的刻刀,无情地在祖母身上深深地刻下一道道沧桑,她饱经风霜的脸上和裸露的颈部布满着一条又一条深而长的皱纹,双手干皱粗糙得像苍老的松树皮。祖母隔着衣服的胸口不断起伏,她用手捋着胸口,嘴巴抖颤着用尽所有力气才能有气无力地责备起管姝婷:“叫你不要去惹到她,看到她你得远离她,你怎么这么傻!?你要知道远离她呀!现在她要打死你我也帮不到你,我两只脚已经踩着棺材板,就剩下这一口气吊着了,你跟我哭没有用,哎……”
祖母断断续续地说,好不容易说完,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又用了很长时间来缓和呼吸。显然,祖母知道管姝婷为什么哭,管姝婷从嚎啕大哭变成呜呜地哭。管姝婷并不是第一次被二伯母打骂。
用电需要花钱,每一度电都得用钱去换来,祖母能省着电费就尽量不开灯。管姝婷从邻居家逃离回家的那一刻,她是知道漆黑的家里祖母一定在家,而父亲和母亲都不会在家,但她还是期盼着她回到家的那一刻,父亲和母亲都在家。
管姝婷不记得有多久时间没有见过父亲和母亲了。在管姝婷的印象中,母亲行踪飘忽不定,在一段时间里连续每天都能看到母亲也有一段时间里连着很多天很多天看不到母亲。母亲经常神秘地在半夜回家在天还没亮神秘地离家不见踪影。随着母亲越来越长的时间不在家,管姝婷愈加地想念母亲,只要离开家门口在外面的时间微长一点,她便会回家去看看她的母亲会不会回到家里了,是不是已经在家。每次和小伙伴玩耍,管姝婷都会暂停下来,跑回家去瞄上一眼绕上一圈叫喊一声后再继续接着玩,她期待着长时间没回家的母亲忽然间又回来了,像给了惊喜那样,她会喜出望外。管姝婷期待着这种惊喜。
管姝婷呜呜地涰泣着,身体因抽泣一抽一抽。比起期待,她更害怕母亲在家。
这些年月里,经常有一帮人三天两日进村挨家挨户清查育龄妇女严查超生超孕。妇女们为了躲避清查,四处藏匿,那一帮人便常常三更半夜袭击,查出谁家超标超孕砸锅拆房强行引产结扎。村上的人议论纷纷,谁家的房子被推倒成为了平地,谁家超标出来的孙子被抱走下落不明,谁家媳妇引出来的孩子还活了几个小时……有人被强行做了绝育手术,有人死在了手术台……
最初管姝婷并不明白这帮人是干什么的,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对自己的来回去向隐藏得那么神秘,听多各种相关的传言,管姝婷懵懵懂懂中似乎明白,母亲是育龄妇女在躲着生育。管姝婷害怕母亲一回到家就被那帮人抓走,也害怕自己作为超标的一员,被无情的处置,只要村上有传言说,那一帮人又进村了,管姝婷就害怕得躲进柴堆里面长时间不敢出来。
微弱的灯光下,家里空荡荡,四处积尘,墙壁被烟火熏得发黑。房屋的那一头,祖母又坐在房间的门槛上双眉紧锁心事重重。房屋的这一头,管姝婷坐到桌子边,眼睛红肿,她身上穿的衣服也十分污脏,一团团的旧迹和新污相互侵染。自从母亲不在家,管姝婷得自己把衣服放在沉重的木桶里,拖着木桶穿过小巷穿过水塘去村头的小溪边洗,小小的人儿根本没有力气把衣服洗干净。管姝婷的身上穿着的土布上衫腋窝处已经脱线,大大的口子能看到她瘦弱干巴的腋窝。管姝婷身上穿着的衣服全都是从舅舅家姨妈家的表哥表姐穿不合适后,送给哥哥管杰博穿的衣服,管杰博穿不合适时,轮到了她穿。当到了管姝婷穿的时候,伸一下腰,蹲一下腿,衣服能轻易地裂开大大的口子。
管姝婷已经穿了好几个月裂开裤档的裤子,自从裤子裂开之后没有人为她缝补。当一条裤子破了坏了,管姝婷只能穿另一条裤子,当所有的裤子裂开档之后,她从这条破了开了档的裤子穿到那条破了开了档的裤子,走在路上,干扁的小屁股谁都能看到。管姝婷懵懵懂懂中感到羞耻,祖母无奈地说:“你还小,不用怕羞,小孩不需要害羞。”
管姝婷摸着小腿骨上的新伤看着手臂上前几天被二伯母扭拧未消散的旧淤伤。这次,与期待惊喜不同,管姝婷哭着回家是期待着父母亲能保护她,她潜意识里在向父母亲求救,可是母亲自身难保,正在到处藏匿。
管姝婷根本不知道母亲在哪里,也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
管姝婷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在这个春天里,天气还是咋冷还寒的时候。那一天父亲落寂地站在房屋后面的走廊,一言不发,愣愣地看着在春风中摆动的草药那一小杵一小杵冒尖的嫩芽,那张父亲亲自动手制作的四脚简易木凳,被冷落在父亲脚边。
屋后有片圈起来的空地,父亲种着各种草药。抬头放眼远眺家后面这座山,除去晒谷场,围绕晒谷场的羊肠小道,以及几间用来放稻谷做仓库的茅草屋外,整个半山坡都是父亲亲手开垦的荒地,有那么几年父亲在屋后空地和屋后的半山坡上种上各种不同的草药。那几年来的父亲在这个时候,早就卷起裤脚挽起衣袖,迎着春的寒风,赤着双脚,在旱地里,挥汗如雨。
管姝婷经常跟着父亲去种植,除草,灌浇,一路上父亲教她唱歌又摘上路边的茅草教她吹草哨子,有时父亲一把把她托举起来,跨过他的脑袋,放到他的肩膀上。在管姝婷模糊的记忆碎片中,那些柔风和畅晴朗的时光却是特别的清晰,父亲的形象也特别高大。
管姝婷坐在父亲的肩膀上,视线能跨越过一排高高的竹篱笆围墙,她能看到以前从没看到过的高度和别样的视角感受。
管姝婷看到竹篱笆围墙那一边的菜园地里,一个角落种着的好几棵高高的香蕉树下原来还种有低矮的蒲扇,香蕉树旁边贴着地面的是红薯的藤蔓,更远些菜花很快就可以采摘;管姝婷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晒谷场旁边高大的梧桐树枝杈上一簇簇淡粉的梧桐花伸手可及,她甚至看到了一只小蜜蜂正伏在花芯里面勤劳地采着花粉;管姝婷坐在父亲的肩膀上,她的视野更广阔看到了更远的地方。管姝婷和父亲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感受,这一路上,还探索了未知,父亲尽可能用他的已知解答管姝婷的未知。管姝婷对一切是那么的好奇,好奇为什么植物会在春天才发芽,为什么秋天会落叶,为什么野草长在野外而不长在家里,为什么人能走路,为什么人要用嘴巴吃东西……
父亲用他有力的双手撑着管姝婷柔软的小手,管姝婷搭在父亲胸前的两只小脚在微风里荡来荡去,微风拂过管姝婷稚嫩的脸蛋触抚着童年里率真无邪的内心。多年以后,管姝婷还记得那首《南泥湾》的歌声唱响在微风里的半山坡上。
父亲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态,让管姝婷感受到春天一般的气息,有如父亲曾经种植的草药和各种蔬菜瓜果那样在将会翠绿郁葱生机蘕勃。那时的父亲对人生充满着希望和动力,那时的管姝婷对未来充满着向往。
父亲恋恋不舍丢下开垦的这片天地,是在父亲把离家不远的菜园地里那一口父亲亲自挖掘用来浇菜的水池,父亲亲自填埋后不久。菜园地种过黄瓜,苦瓜,丝瓜,茄子,种过芹菜,包菜。从播撒种子到移植嫩苗,从除草杀虫到开花结果,父亲起早贪黑精心护理。瓜菜上市的时候,天还没亮就起来采摘,父亲把一担担的瓜果赶到镇上去卖,经常又一担担地担回来,有时又到处送人。
父亲种植草药的年头,还把一个小山冲开垦出来种上很多香蕉树,并培育鸡苗到镇上贩卖,同时又在自家后院圈种草药的空地一小块空隙叠起腐木发酵木耳菌丝。当父亲填埋水池的时候把香蕉树全都砍光,鸡苗没有再培育了,腐木在晒干后便做了柴火,屋后面的半山坡上也不再种植草药,仅仅留存屋后这片圈种起来的草药。草药在顽强地生长着。
对于父亲具体是哪一天离开了家,干什么去了,管姝婷没有任何印象,就像突然间父亲丢弃了精心护理的草药蔬菜瓜果一样,她觉得父亲也把她弃之不管了。
那年夏天的那个晚上,管姝婷在邻居家看着电视被自己的伯母打骂着赶出邻居家的夜晚,她在自己家里,从嚎啕大哭,呜呜地哭,无声地抹泪,累了,深夜了,睡着了,我们的四路村重归了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