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狗

    老狗死了,死的时候把铁链扯得紧绷绷的。都说狗死的时候会跑远,免得主人见了伤心,可是老狗死的时候想跑也跑不掉,只好挣扎着尽量把链子拉长,可最后还是死在了他的窝边。它是夜里死的,临死前它再看了看这片它看惯了的山坡、田野和它守了一辈子的鸡舍、猪圈、瓦房。田野里的庄稼趁着夜色生长,虫和蛙在星光里鸣叫,人和动物睡得正香。他们都不懂今夜的这场死亡,不懂老狗眼睛闭上的时候还没想完它所想的事。

    石老大第二天清晨发现了老狗的死。他早起打扫庭院,准备喂鸡,唤了两声"旺财"也没听见铁链拖在地上的窸窣声,便走过去看。旺财躺在地上,身体早已经僵硬了。它太老了,黑色的毛早就变灰变黄,干燥得很,又落了不少,就像一把用旧了的扫帚,如今又积了灰,最后倒在地上。旺财瘦的很,它现在直直地躺着,肋骨一根根看得分明。石老大知道它老了,却没想过它现在死,总以为它还能再活一会儿,哪怕一年,一个月,一周,只要不是今天。可是这一天还是突然地来了,就像世间的其他死亡一样,经不得商量。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才丢下手里的扫把铁锹,去摸摸这老狗。石老大也老了,手上刻满了岁月和农活的痕迹,青筋凸起,十个手指上全是开裂的口子。那些被竹片、麦子割开的肌肤分别痊愈了,给石老大留下了满手粗糙的伤痕。这双手要是去摸一个年轻的女人,恐怕会把她娇嫩的皮肤划伤,但是摸这条死了的老狗,倒没有什么所谓,不过要是老狗没死,也全然不会嫌弃。但是石老大已经很多年没摸过这老狗了。从前人唤它,它使劲摇着尾巴,两手作揖想蹦到人前,后来就远远站着只摇尾巴了。狗嘛,本来总喜欢人抚摸。小时候石头蛋子还抱着它吃饭睡觉,可后来它长大了,石头蛋子也长大了,慢慢地,没人再摸它,一天没有,一年没有,直到它死后的第二个清晨,才终于又有人摸它,可是它已经感觉不到了。

    石老大把链子解开,把旺财抱在怀里,旺财的脖子伸得老长,一副奋勇当先的样子。石老大不知把这干瘪的尸体放到哪里去,一会儿怕下雨把这老狗淋湿,一会儿又怕别家的狗寻味来把它吃掉。石老大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累得走不动。石老大想到了自己,自己也是半截身体在土里的人了,若以后儿女也这样操心自己,那自己埋哪都让他们不安。死了就死了,这个事总要被接受的。死了就没有了,所有的感觉都会消失,快乐也好,痛苦也罢,再都与自己无关,所以既然总要落于尘埃,便不用讲究那么多了。他看着怀里的旺财,有很多话想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他有两个最骄傲的东西,一个是他猪圈里的肥猪,另一个就是他这忠诚勇猛的狗。肥猪一载换一批,它们死的时候石老大是乐呵呵的,而如今,旺财死了,他这心就像田里的土被踩紧实了一样,闷得很。他快速地裹了一只烟抽完,拿铁锹三两下刨了一个坑把这老狗埋进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老大回家后把铁链收起来。那链子可真重啊。曾经的铁链没有这么粗,旺财挣断过几次,有一次还怀了一窝小崽子回来,在一个盛夏的夜晚生了几只有黑有白有黄的狗。没人知道这些小狗的父亲是谁,当然,也没人在乎过。然后这些小狗也都陆陆续续被送走了,如今它们在哪里,仍旧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在几年前,旺财挣断了上一条铁链,冲出去咬伤了一个农民,那人挑着扁担就坐在石老大家瓦房前的院子里哭,要四百块钱去打狂犬疫苗。石大娘气呼呼地给了钱,让石老大去买粗链子回来拴好这狗,要是再跑去咬了人,她可不负责。于是这粗链子就挂在旺财的脖子上再都没取下来过,从它还算年轻的时候,到死的这天。

    乡下的狗是看门狗,拴一辈子是常事,更何况是旺财这样的暴脾气,别说有人踏进石老大家的院子,就是远远地经过,旺财也会狂吠不止。曾经有人担着两桶粪去浇地,结果旺财震天响的吼叫声吓得那人脚下一滑,粪水浇了一裤子,骂骂咧咧地走了,而旺财就拖着它的枷锁气定神闲地回去驻守。乡里乡亲都羡慕石老大的猪,他们也都害怕石老大家的狗,所以人人都称赞石老大的猪好、狗好,石老大也就一直引以为傲。可今天,这忠心的老狗走了,石老大很久没拿过这链子,也几乎从没抱过这狗,如今他把链子拿在手里,感觉比旺财还重。

    石大娘下午到家的时候知道了这个消息,她说旺财老了,总是要走的。她问石老大把旺财埋在哪了,他就含糊回答是那边那片山上,夫妻俩没再说这个话题。吃罢晚饭,石大娘拿碗装上骨头和剩饭,走到门口又突然退了回来,倒在了猫的碗里。

    石头蛋子放假的时候回家了,早听说他童年的玩伴去世的噩耗,当时蒙在被子里哭了一场,回家后发现老位置没有旺财,悲伤的感觉却也只是转瞬即逝,因为当他走进屋,就忽略了瓦房外面发生的一切,忽略了曾经或现在正发生的生死,忽略了这个世界上与自己无关的生活。

    一家子都是如此。多少时候他们都忽略了那条老狗,就像它长在那个墙角一样,好像是一种常态,是亘古不变的事实,所以慢慢也就不值得人去注意。只有一日三餐喂饭的时候和狗在日夜的吠声能让他们真切感受到它的存在。这样的习惯,这样的理所当然,在生死面前,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悲哀。庄稼人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就像种庄稼,播种后任其生长,直到收割。所以对这老狗,他们也是任其生长,或不如说是任其消磨。老狗花了很多时间变老,可这所有的日子,除了它挣脱链子奔跑过的时候,每一天都是对另一天的重复,每一天都如同对另一天的延长。它忘了奔跑的感觉,忘了被抚摸的感觉,每天只与它的粪便和跳蚤缠斗。它没有朋友,也许它曾经有,或者它一直有,只是它的朋友也像它一样,在一个小角落望着绿树掩映下的田地。

    不知道它是否懂得死亡的意义,可现在它真的死了,它不知道它的朋友是不是还活着,它的朋友也不会知道它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它已然习惯了重复、漫长和孤独的生活,那么在一个更无穷无尽的重复、漫长和孤独的世界里,它应该不会害怕。可它闭上眼的时候是否害怕,没人知道,也没人在乎。

    石老大提起它的时候又能乐呵呵了,他说那是条好狗,它下岗啦。不知道是因为乡村见证了太多生死,还是因为庄稼人看过了太多荣枯,死亡好像显得轻飘飘的。秋天收割后春天又播种,猪儿鸡鸭一批一批地换,小狗被套上死去老狗的锁链。生命不停地轮回更替,显得这世界繁荣又麻木。不谙世事的石头蛋子,偶尔在这同样一个重复、漫长又孤独的世界里想到旺财,然后在深夜恸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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