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婴儿在妈妈肚子里是什么样吗？后来我想应该像外星人，给囊囊裹着，泡在水里，那水是恒温的，外头热死、冻死小孩都没事儿。出生后我问街上最聪明的胡姥姥，她有一百岁了，我说：“姥姥，婴儿在妈妈肚子里知道外边的事儿吗？”胡姥姥嘻嘻笑，说：“一亿小婴儿里有一个，他们都是天才。…”胡姥姥又说了句话，我尿裤裤了。姥姥说：“你就是。…”我妈给我换了个尿不湿，说：“你这孩子，一天得用八个尿不湿。…”我爹在弄泥巴，他喜欢雕塑。我不怎么喜欢我爹，我还没出生时他像个鬼，动辄就把脑袋贴我妈肚子上了。他的影子一过来，婴儿的世界都下雨了。我就踢我妈，直到我爹把大脑袋拿开。我可能真是个天才，什么事儿都知道。我妈创造我时才十九岁半，读大一，我爹二十三岁读大四。最初我就像个尘埃，突然的一天，我就由蒙昧重生了。我爹老闹腾我妈，我根本休息不好，直到我妈说：“不行不行。…”把我爹推床下去了，我听到“咚”的摔人声，特别高兴。用婴儿脑子想：“哈，滚蛋了。”
我妈的家庭应该是很了不得，有太太姥爷，九十了，太姥爷七十、太姥姥五十六，一个舅老爷、舅老娘、一个姨姥姥。他们家院墙有三米高，大门是黄木头的，不知道的以为这门忒难看了，懂行人一看腿都软，这门得几百万，正宗黄花梨的。我三个月时我妈整天往“大黄门”跑，没人知道我在我妈肚子里舒服呢。我想算“大黄门”值多少钱，三个月能算出来的是超级天才，我不行，我没算出来，等我算出来，吓着了，大黄门百分之九十五的人一辈子挣的钱加起来也买不起。我应该亨了一首歌，是美国佬电影里的，叫《这美好的世界》，电影名字我还记得，是《空中监狱》。我妈老看这电影，电影里一个精神病杀人犯给一个小女孩唱这歌：“这美好的世界啊…”我妈怀我时，是“大黄门”的乱世之秋。做银行行长的四十五岁的舅老爷，和一个叫梅子的女孩好了。我舅老娘黄宇娟是杂志的编辑，她在银行的闺蜜告密后，舅老娘不动声色，急三火地家里的钱，把一千万转到开小超市的妹妹名下。钱一到账，妹妹和妹夫惊毛了，直接从俄罗斯进入欧洲，失踪了。舅老爷习惯做笔记，那天他写字儿了，从笔画我推断这几个字儿是：利用一切条件，成就自己的幸福。舅姥爷说：“钱我不要了，咱们离婚。…”舅老娘斩钉截铁，说：“不离，我耗死你。…”舅老爷的律师做了院外活动，舅老娘说：“一亿，拿一亿就离。”事儿被压下了。
我妈自己也够呛，我三个多月了，拿我怎么办是个事儿。我爹兰伯赞一听说我已经潜伏三个月，都懵了，说：“你咋不早告诉我啊？”我妈脸都涨红了，十九岁半，小孩往大孩过度，衔接不好，有时候会窘迫，脑子不那么好用。我妈说：“唉呀，我没注意。…”我爹看诊断，就是我正式来到人间的证书。我爹把它看成《史记》了：“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吴广者，阳夏人也，字叔。…”他默读。老天爷呀，我妈急，说：“你说话呀？”我妈的脸有点儿诡谲，孔子的第七十九代弟子说的：他要爱你，就会要你和他的孩。我爹六岁就自卑，他爹，就是我爷爷是赫赫有名的盗墓贼，在盗墓圈里见了，都“啪啪”甩袖子，行古代大礼。各行各业，太有名，下场都不好。《天才婴儿书里》都有说过：婴孩要记住，枪打出头鸟。
我爹说：“梅子，你决定吧。…”我十九岁半的妈是天使，她啃了我爹一口，说：“咱们都回家说吧。我要这个小孩。…”老天爷呀，这样我就能在这个世界诞生，一开始真吓死我了。事情并不简单，我姥姥半年前就反对我妈和我爹腻歪，他俩腻歪的太明显了，我姥姥看出来了，她是地产大老板，猴精或者说贼也行，说：“你跟兰伯赞是怎么回事儿？”兰伯赞是我爹，跟我姥姥姓。他家真敢起名字，这名字小鬼头时就好像你是大人物了。我妈撒娇、矜持，有时候也像老虎。我妈说：“我跟伯赞恋爱了。”我妈的意思：就这样了，你枪毙我吧。我姥姥那么多钱，得有多大的脾气想想就行了。我姥姥说：“混账，你才多大？不行！…”我姥爷可能是公安里个子最矮的，一米六五，加上增高鞋勉强一米七。他是个农民的儿子，他爹养驴，叫驴踢了脑袋，就分不清东南西北了，经常走不回家，动辄到黄世仁爷爷家去了。黄爷爷的后人就把他送回去。到了家，姥爷他爹就喊口号：“打倒土豪劣绅！…”黄世仁的家人说：“好好，好好。…”我姥爷考了警校，就当公安了，铁饭碗，在村里很牛，从不好好走道。
按说我姥姥怎么也不会和我姥爷有交集，大流氓侯三哥哥帮了忙，我姥姥去周边看块地，准备盖楼，叫侯三码上了。侯三这种人不要爱情，喜欢霸王硬上弓。我姥爷到处神溜达，关键时刻把我姥姥救了。姥姥的衣服叫侯三都给扔河里去了，“啦呀啦”地漂走了。等他们一块儿走出红高粱地，我姥姥成了吓破胆的公安，我姥爷穿着裤衩、背心。村里的刘公安差点儿给我姥爷戴上铐子，说：“混蛋，你干什么了？”后来才知道我姥爷是英雄人物看今朝的那个。再后来我姥姥和姥爷好了。姥爷就像个土拨鼠，我太太姥爷、太老爷等等全惊杆子了。我姥姥非要下嫁，还有点儿宁死不屈。我姥爷站出来了。他调到城里，进经侦大队，眼下是副大队长，翻身农奴得解放了。可翻身农奴都有一个毛病，更看不上还是农奴这类人。我姥爷跟我姥姥一路高升，心里不真爽，寄人篱下了。我姥爷卧薪尝胆，想把我妈将来嫁给一个大官，成为大官员的亲家，也扬眉吐气一下。姥爷怒发冲冠，说：“门都没有，兰伯赞是个罪犯的儿子，大学毕了也，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我妈没想过这么多，含金勺子出生的小孩，从不想穷人小孩家想的事儿。我妈说：“我不在乎。…”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姥姥规定了纪律，我太太姥爷九十一岁生辰来了，我的事儿现在谁也不许提。
忙太太姥爷的生日时，我还是外星人呢，就遇险了。我妈那天刚到太爷爷家门口，传出了“砰砰”两声枪响。呀，毙了谁啦？我耸耳朵听，我妈应该没见过这场面，腿一哆嗦，摔在地上，我差点儿挂了，翻腾地都吐了。后来更吓人，来了一车公安，一车特警。他们准备“嘀嘀嗒嘀嗒”冲锋时，局长来了，说：“且慢！…”局长懵懂，瞅着“大黄门”，说：“这是赵老家？”老赵反过来叫，都不是一般人，《天才婴儿书里》里都说了。最终局长穿上防弹衣敲门，说：“赵老，我是高局呀。…”我妈开的门，像惊弓之鸟，说：“赵叔叔，你们要干啥呀。…”没啥事儿。喜鹊在老槐树上筑巢，叽叽喳喳说它们国的事儿。太太姥爷给这些死鸟吵得睡不着，火了，提枪出来把喜鹊家干掉了。高局嗤嗤笑，说：“老爷子九十，这枪法，英雄不减当年啊。…”太太姥爷有持枪证，这事儿就了啦。
太太姥爷的生日在家里摆的，偌大的院子，舅老爷叫了星级酒店的厨师，有两个是坐飞机来，炒六个菜就飞回去，晚上有外事活动。自助餐，主桌是太太姥爷他们。我们家里人真有学问，说了很多古诗和古词，惊艳死了。像福如东海长寿鱼什么的。太太姥爷说的话我不懂，“呀呀呀…。”我猜可能是种外语。太太姥爷后来生气，回去睡觉去了，根源是荷花，之前怕院子有病菌，喷洒了药，把荷花药死了。舅老爷从银行调来了仿真的假荷花，看上去鲜艳欲滴。太太姥爷每次过生日有个魔怔习惯，吃一朵最大的荷花，今天吃不着了，勃然大怒，扭嗒嗒进屋睡觉了。太太姥爷一走，生日宴就成酒会了。我爹也来了，他是代表我奶奶来的。赵家和兰家应该有不简单的关系。最古怪的是我大舅姥姥，她一个坐在古藤的凉廊下。我姥姥和我大姨姥她们这些唧唧喳喳再说奢侈品包的事儿，我舅姥姥咬着根牙签，咬的恶狠狠地。后来我表大姨姥，就是我妈的表姐过来了，她们说马达加斯加语，说的是我舅老爷的相好，叫梅子的那个女的。呀，梅子，我喜欢这名字。表大姨姥想找梅子，训斥她一顿，叫她老实点儿，要不弄死她。舅姥姥好像不高兴这么做，说：“不关她的事儿，主要还是你哥。不过无所谓了。”表大姨姥坚决反对，说：“现在小狐狸精遍地，想方设法要上位，没一个好东西，得狠狠教训，打她个不能生育！…”
有些话像交响乐，刺激人神经。没两天舅姥姥到医院去了，她爹是“铁砂掌”掌门人，舅姥姥打小练这个。她又是文学杂志主编，文学已死，她没事儿，就在办公室活动铁砂掌。大姨妈那句“打她个不能生育”成诗歌了，舅姥姥有天化装成收废品的，拦住下班的梅子，说：“我现在问你，离开你们赵行长，你要不离，我就不客气！”梅子吓毛了，赵行长老婆变成这样了。梅子这种女孩，女人看了都想揍，太漂亮了，像风景，既便在寒冬里，她一出现，夏天就来了。梅子吓得不敢说话，舅姥姥认为是蔑视她，使出“铁砂掌”功夫，打梅子骨盘和肚子，考虑这样或许能把子宫打掉了。我舅舅开车过来把梅子护住了。保安冲上来。其中有一个是合气道高手，我舅姥姥不是他对手，给制服了。梅子已经昏了。110把她带走了。梅子子宫没事儿，盆骨左侧裂纹了。
机会来了，我舅姥爷胁迫我舅姥姥离婚，不离婚，就坐牢。舅姥姥就离了。我姥姥和姥爷叨叨时，我妈也在，我都听见了，真热闹。
后来说到我了，我姥姥坏，说：“流掉孩子，好好上学，毕业后要是你和兰伯赞还愿意在一起，就在一起。…”我哭，小命要完了。我妈说：“我想想吧。…”我姥爷更坏，说他和妇产科李主任关系很好，明天就可以去做掉。
老天爷呀，我还能活一宿了呀。我可劲踢我妈，叫她别答应。我妈给我踢坏了，说：“流产我也不好在咱们这的医院吧？”我姥姥同意，说：“飞北京、上海去做。…”我踢了我妈一宿，后来累昏了。我妈真行，联系了我爹，说：“你那边怎么样？”我爹除了名字行，别的都不行，说：“我爸后天出狱，接回他来我再说。…”盗墓贼爷爷要出来，也挺吓人的。我妈催的紧，我那些天提心吊胆的，随时我都会被他们灭掉。《天才婴儿书里》最危险的一条，就是终止妊娠，那就全完了，重新排上你再出世，等一百年都可能。
天上出现了三个太阳，六月下了鹅毛大雪。胡姥姥东南西北中，走了狐狸步后说：“天象不好啊。”我妈说：“姥姥，为啥呀？”胡姥姥看我妈的样子特别古怪。我妈都吓着了，说：“姥姥，我咋啦呀？”胡姥姥自言自语，走了。胡姥姥看出我妈有血光之灾了。她不知道怎么说，就走了。
血光之灾真来了，太太爷爷摔倒后死了，九十一岁，是不是这个年纪死了都不叫事儿了。祭奠了三天，太太爷爷有遗言，不去八宝山，就送回山西老家了。忙完葬礼，我爹那边终于有涉及我的消息，流掉我。老天爷呀，我都不哭了，腿也不蹬了，准备受死。
婴孩们是天生的囚徒，没有一点儿反抗的余地。有些妈妈真伟大，我妈就是，她说：“咱们离开，到别的地方去。…”我爹说了文言文，就是之乎者也那一类，说：“我明天告诉你行吗？”我妈没说话就走了，我妈应该是觉得，到了这会儿说再多说没意思了。
天象是不好，家里的事儿还没完。和舅姥爷离婚，妹妹卷钱走人，双重打击，我舅姥姥神经了，在小区跳“稻草人”人舞。我舅舅傻眼了。我爹最终的决定没变：他离不开。
下雨那天我妈带着我走了，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最后到了云南一个小镇。早先我妈和我爹来过。我妈带了她的零花钱和压岁钱，二百多万。租了房子，我和妈就住下了。春天前我妈雇了保姆，联系好了医院。三月我出生了，女孩。护士惊呆了，说：“美人胚子啊，几年碰不上一个。…”我出生时眉清目秀，没有褶子，头发不少。我看着我妈，我应该是哭了，是感激的。护士说：“呀，她亲你呢。…”
三年，我妈没跟家里联系。我妈走的时候留了信给我姥姥，说：“别担心，到时候我就回来了。”三岁时，我妈说：“桃子，咱们去找姥姥吧？”我点了头。我爱吃桃子，桃子就成了我小名。一岁识字儿，两岁看书，我从不哭。我妈把我亲坏了。我很想说说我还没出生知道的那些事儿，怕我妈害怕，把我当成妖怪，就没说。
又是天上、地下，现在我知道了，是飞机和火车。我们推开我既陌生好像又熟悉的门，姥姥和姥爷好像还是我原先感知的样子。他们的表情有点儿古怪，看我时像看一个怪物。姥姥说：“这是…”我妈说：“桃子，叫姥姥。…”我叫了他们。姥姥哭了。我姥爷好像更矮了。当时我想到了一句话：“大郎，该吃药了。”是潘姐姐要喂她丈夫武大郎药。我妈问太姥姥、太姥姥他们时，姥姥哭了。我没吱声，猜他们八成死了，还真是。姥姥说前年挖地铁隧道，天天暴雨，我太姥姥和太姥爷住的宅子塌陷，房子坠入地下，他们都不在了。我妈嚎哭。我也哭了，是给我妈吓的。过了两天家人一起祭奠太姥姥和太姥爷。我见到舅姥爷和新舅娘了。我舅舅惊呆了，说：“桃子，你真是个天使。我以为没有比你梅子舅老娘漂亮的了。”舅老娘说：“桃子真漂亮。”我说：“谢谢。…”祭奠完了，去饭店吃饭，我说：“那个舅老娘在哪儿？”前舅姥姥在精神卫生医院常住。舅老爷没这么说，说病了。
晚上我和妈住在舅老爷家了，有八间客房。上了床，我听见了诡谲的声音，是我妈、舅老爷在说八股文。舅老爷责备我妈把什么都告诉我。我妈说：“她这么小，我从没对她说这些。黄宇娟的事儿我自己都忘了。…”他们都很迷惑，应该还觉得鬼魅。转天我们回姥姥家。姥姥和姥爷都上班了，我可以到处玩儿。我和妈去街上时，一个皮肤老的像癞蛤蟆皮的姥姥在看我。我拉了我妈，说：“胡姥姥。…”胡姥姥嘻嘻笑，说：“丫，这是你的小宝宝啊。…”胡姥姥眼神古怪，很犀利。我妈被我吓着了。和胡姥姥一分开，我妈说：“桃子，你怎么会认识胡姥姥啊？”我和胡姥姥没见过，可我知道她。我说：“我猜的啊。”我妈好像有点儿茫然无措了，说：“走吧。”有个人来了，是我爹。他和我妈注视，像熟悉又陌生。我爹说：“这是？…”我妈说对。我妈没和我说：桃子，这是你爹。我爹摸了摸我的脸。我说：“你是我爹吗？”这话叫我妈看我样子好像我是个鬼了。晚上一个人急促地来了，是舅老爷。他拒绝吃饭，说了件他很不安的事儿。我爹的爹，就是我爷爷搜集了很多舅老爷不好的材料，要举报他。舅姥爷要我妈找我爹给说和一下。舅老爷走了，我妈说：“兰叔叔为啥要针对舅老爷呀？”姥爷说：“这些老事儿，很复杂。”姥姥说：“你找找兰伯赞。…”我爹啥也不知道，说：“怎么会啊？”我爹找了他爹，他爹嗤嗤笑，说：“晚了，已经举报了。…”
我奶奶后来出现了，她是跟踪我爹来饭馆的。在门口看我。我一叫她奶奶，她差点儿死了。送到医院救过来了。大夫阿姨说：“心肌梗塞，幸好送来的及时。…”我妈注视我，特别严肃，说：“桃子，你必须告诉，你怎么会认识他们，还有胡姥姥的？”我挺不好说的，又害怕，我说：“觉得是啊。…”
我爷爷到医院来了，他黑瘦，眼睛细长地像凤凰，说：“桃子？真好看。…”我妈和爹秘语，我奶奶看见我后的表现太鬼魅。我妈说：“哪儿不对头，你不觉得吗？”我奶奶醒了，一看见我眼神就现出惶恐。我妈叫我去走廊上了。舅姥姥说舅老爷被隔离审查了后，我妈再没去医院。没几天，我姥姥的日子也麻烦了，追加的贷款被终止了，还不上原先的贷款，银行把账户冻结了。姥姥喝酒，酒量很大，有天突然找不着了。我妈急得直哭。姥爷脑子像坏了，呆坐在沙发上。我妈叫他找找我姥姥，姥爷说：“上哪儿找啊，电话关机了。”姥姥家有只狸花猫，我自己和猫玩儿。我说：“姥姥去看太姥爷、太姥姥了吧。…”我爹来了，我妈说：“你带下桃子，我出去下。…”我爹问我，说：“桃子，你妈干什么去了？”我说：“找姥姥去了。她在墓地。”
我爹看我的样子像看鬼。我和狸花猫玩，问了爹个问题，说：“你要和我妈结婚吗？”我爹惊悚，说：“你妈说过？”我摇了头。有诸多的古怪叫我爹心神不定的。我爹带我去医院看奶奶，一看见我奶奶像看见了鬼，说：“别叫她过来。…”我爹也把我带到走廊上了。我们回去时，看见了胡姥姥，我叫了她：“姥姥。…”胡姥姥嗤嗤笑，说：“呀，桃子啊，咱们俩亲。…”我爹买肉火烧，我跟胡姥姥说：“姥姥，我奶奶为什么不喜欢我你知道吗？”胡姥姥愕然，说：“小兰不喜欢你？”我点头。胡姥姥摸了我头，看了小手。我爹过来，她又摸了我爹，脸就变了，说：“兰伯赞，你娘住哪家医院。…”我看胡姥姥，有点儿害怕。
妈和姥姥回家了。姥姥果真在墓地。姥姥说：“太古怪了桃子，告诉姥姥，你怎么知道我在墓地？”我有件法宝，说：“我猜的啊。”我妈用审视的眼光看我，特别吓人的。 睡觉前我说：“妈妈，你会不要我，把我送人吗？”我妈像被人打了脑袋，说：“桃子，你为啥这么说？”我说了去看奶奶，把我赶出来的事儿。我妈说：“她都说啥了？”我摇了头。
舅老爷给判刑了，六年，退赔了一亿。我姥姥不盖房子了，在家里吃大龙虾。姥姥吃这个上瘾，再就是去太姥爷、太姥姥他们原先的废墟上去烧纸，现在是街区公园了。狗狗们到处是。有天狗狗们都死，我姥姥给下了药。那些狗狗们，还有猫猫太可怜了，我和妈说了。我吓坏了两个人：我妈和姥姥。姥姥说：“老天，你怎么知道的？这孩子是鬼呀？”挨到六岁，我的秘密都揭开了。我奶奶要死了。我爹说：“桃子，奶奶想见你。…”这家人都叫我害怕，我最怕的是奶奶。我说：“好吧。…”
我、我妈、我爹还有我姥姥，奶奶走时就我们几个。奶奶说了为什么我爷爷恨死了我姥姥家。很多年前我太老爷帮扶我爷爷，欺负了我奶奶。我爷爷知道了要杀我太爷爷，就突然坐牢了。我爷爷坚信是我太姥爷把他送进监狱的。我奶奶说：“应该是这样。…”奶奶说了最大的秘密，我爹兰伯赞是她和太姥爷的小孩，这事儿只有她知道。奶奶说：“罪过呀，罪过呀。…”我奶奶唱着“罪过”歌走了，眼睛睁着。他们以为我听不懂，多蠢啊。我溜出去，找了胡姥姥，把家里的一起都说了。胡姥姥说：“老天爷呀，我那天摸你和你爹的骨相，就看出来了。…”我想胡姥姥能帮我，我要离开家了。我说：“姥姥要帮不上忙也不要紧，我出去就捡破烂。…”胡姥姥打电话叫了人来，把我带到一处尼姑庵去代养。没有多久我被一家美国人领养了。尼姑庵的姑姑说：“桃子，你愿意去吗？这个不勉强的。”我说我愿意。
普鲁斯特爹爹和凯瑟琳妈有两个自己的小孩，领养了四个。他们都信教，普鲁斯特爹爹说：“桃子，宗教自由，你可以自己选择。…”我选择了信。美国爹和美国妈对待我们一点儿血缘不讲，一视同仁。凯妈妈说：“你们都是上帝的小孩，大家都一样。…”从普林斯顿大学毕业后，我回了大陆一次。只有一个人知道我回来了，就是胡姥姥。我姥爷、姥姥都退休了，我妈和我爹各自成了家，不怎么来往了。胡姥姥说：“你呀，桃子，也可以去看看他们。…”我看了，在远处观望，等在他们住处的外头。有一天我热泪盈眶，看见我妈了，她领着一个小男孩。我就想起了曾经的我。我妈的新丈夫书生气的十足，戴着眼睛，边走边剔牙，往地上啐。我想着妈妈腹中度过的岁月，那时光真美好。我去了街道公园，早先是我们的家，太太姥爷九十一岁生日的画面就在我眼前。对我和他们所有的人来说，“大黄门”赵家的辉煌已经过去了。胡姥姥说：“这可能是好事儿。…”这话诡谲，像易中天先生说的那句“一切皆有可能”一样包含蕴意。空气特别热，像要着火了，我抬了下头，天上有三个太阳。刺目的光线下，一个骑白马背着剑的人朝紫禁城后门疾驰而去了。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