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不开心。
张平竟然不声不响去了公司。他值班我是知道的,可为什么不带上我和孩子?明明之前说好的?
他到公司后倒是发了信息来,说出发太早,所以没喊我们起床。会尽量赶回来陪我们娘俩赏月共度中秋。
把手机扔沙发上,我发了会呆。其实这种心情不好有点奇怪,似乎并不是伤心,而是一种愤怒,或者疑惑。是对这种丧偶式婚姻的疑惑和愤怒。
结婚十年,基本上是周末夫妻,节假日他总是有事,工作,或者陪来S市游玩的朋友。除了除夕,这十年里其它节日绝大多数是我独自度过的。
哭过,怨过,撕心裂肺过。后来渐渐接受了。如果想这段婚姻继续,就只能接受。是谁说的?一段感情里总是得有一个低头。于是,我做了低头的那一个。
低头成了一种习惯之后,日子继续,苦苦甜甜交错。
可是,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这真的是我应得的吗?
孩子在甜睡中。我给一位关系极好的邻居打了电话,请她帮照看一下孩子。我说我身体不适,预约了检查,孩子爸爸很快会回来带娃的。
当然我也给张平发了信息,我告诉他孩子在邻居那,我去苏州了。
他居然主动打回电话。我当时已经在高铁站,他一定听出这些嘈杂不是假的。停了两秒,他恨恨骂了句“你他妈有病!”就把电话挂了。
我其实并不清楚要去哪,只是那一瞬间想要出去,出去,去另一个地方,哪怕就一小会儿,逃离柴米油盐逃离娃的各种需求逃离对他的种种猜测。
坐在高铁站售票大厅门口的台阶上,身边是匆匆过客,有的唉声叹气抱怨有的喜笑颜开。不论开心伤心,他们都有明确目的地。我呢?我却仿佛弃儿,孤零零无处可去。
傻呆呆坐了不知道多久,听到一个人在我身边说:“大姐,我这里正组织一批人去个超好玩的地方,免费的,想去吗?”
我抬头,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五官清爽,着浅蓝T恤灰黑牛仔,黑色系带短靴。我哭笑不得,这是搞什么骗局?
“孩子,别闹,大婶正心烦呢。”
“大姐,就是看你烦才邀请你呢。不是什么骗局,是我们几个穿越痴迷者做的一个测试。说不定能穿越回过去,把烦恼事掐死在萌芽状态岂不是贼好?你来看看嘛。我又不是人贩子。”
他绽开一个笑脸,我也笑起来,什么呀,去看看呗,我不正好想逃离吗?既然无处可去,去假想的过去也未尝不可。
一辆普通的中巴车,已经有13位乘客。还真没想到,这些乘客有的衣衫褴褛,有的盛服艳妆,有七十岁老翁,也有十几岁少女。只是看起来表情都比较落寞,还有几分无所谓。
“欢迎各位乘客的信任!我是时光逆旅的车长刘帅。出发前,再啰嗦一遍:一,听到自己下车的指令时才能睁开眼睛,毕竟你不想回到别人的时代里吧?二,戴好发给你们的手表,你下车二十四小时时,按下“return”键,闭上眼睛等待车子接你们回到这个时间。否则你就只能永远游荡在那个时代了。都清楚了吗?”
看乘客们一副任他宰割的表情,他叹了口气,元气满满喊道:“请闭上眼睛,出发喽。”
我一向听话,所以眼睛紧闭,生怕犯了规。闭上眼睛的我此时似乎听力格外好,这呼呼的声音真像在高速运行中,这几个年轻人倒还花了心思。
“嘀……”耳边突然响起尖锐的提示声:“1992年10月17日10:10分”。我睁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眼前是二十三年前的J县一中,我输入的目的地,确切地说是目的时间。校园古朴安静,偶尔有一两声高亢的声音从教学楼传出,是激情四射的老师或授业或解惑或发怒。
我一时失神。
当我在高三一班教室外等到“我”时,心中五味杂陈。在教室里涌出的少女中温婉娴静笑容甜甜的姑娘,那么好,怎么会自卑?
“Hi,我是,我是你妈妈的朋友。她托我来看看你。我们去外面走走吧。”
我有些不自然,她显然也看出来了。
“阿姨,谢谢你。我们班主任不让学生随便出去的,要不我就陪你在操场走走好吗?”
还比较小心,不错,比记忆中的自己强一点儿。只是这声“阿姨”!心好塞。
我微微一笑,随她去了操场。靠近男生宿舍那边有几级台阶,我率先走过去,随意坐下,她略有几分惊讶。
“陈橙,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你,”抿抿嘴唇,我坚决又艰难地开了口。时间无多,我只好单刀直入,“我是23年之后的你。无意间搭乘时光旅行机回来,只是想给你一些提醒和建议。你一定要信我。”
她,不,我,睁大了眼睛,即使隔着厚厚的镜片我也看得清清楚楚,然后,捂着嘴笑起来,看得出已经很克制了,可晃动的宽大的衣服暴露了这笑的强度有多大。
我一脸尴尬。这的确有点扯。毕竟那个时候穿越小说还没起步,我这个农村乖巧娃儿的脑洞也从没打开过,更不用说大开了。
“阿姨,您别逗了。不是说我妈请您来的吗?她在哪呢?是不是有什么事?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宿舍啦。”少女的我大约疑心我是疯的,急于离开了。
“陈橙,小青橙,我是认真的。你妈妈在全谭镇,离这里二十公里左右。她一个月来县城一趟,看你和外婆。”我有些着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却看到少女的我似笑非笑。于是骤然间灵光乍现,“你和一个部队的男孩子通信,无话不谈。你偷偷喜欢会考时认识的一个男孩,可是又很自卑……”
少女的我脸色变得极差,几乎是发怒了,“妈居然偷看我的日记!她怎么能这样!她看了还告诉别人!”镜片后毫无征兆地开始滑出眼泪,很快脸颊上就有了两条小蚯蚓。
“小青橙,你仔细看看我,跟你像不像?”我抓住她的肩。
“不像!”她嘶喊。然后转身就走。我只好跟着,她却突然又扭头,从我手里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
然后,她盯着手里的纸巾,慢慢抬头看着我,“这,这是什么?”
“纸巾啊。”我随意地答。然后想起来,这么精致的纸巾,那个年代没有,根本没有!我欣喜若狂地看着她。真想抱抱自己,虽然有点奇怪。
“你,你真的是我?”少女的我说话有点打结了,“23年后的我?我竟然这么瘦了?我嫁给谁了?他对我好吗?我家庭幸福吗?”
我哀叹,瞧,这就是当年的我,心里惦记的就这么点事儿。不问成绩,不问事业!唉,原来混这么惨不是我的错,是她的错,完全胸无大志嘛!
“这些事不能说。你见着我了,可以自己判断我过得是否幸福。我就是想提醒你,好好念书才是王道,读大学时千万别以为你可以歇着了,那是学习知识和锻炼自己的最好时光。你会打算考研,一定要专心,多看看《半月谈》,加一点点劲就能考好。还有,别谈恋爱,会毁了你。别对男孩子的甜言蜜语太当真,说的时候是真心的,当他过几天对别的女孩说时也是真心的……”
她,不,我笑起来,很放松的笑:“我刚才差点信了。您这么一说,我可明白了,您确实是我妈的朋友,来给我上课呢。您这方法,不错,别致。阿姨再见,谢谢您!”
我气结。但细想这一通说教,确实有些炒剩饭。同时我悲哀,原来我已经活成了自己最烦的模样?
“别,等会。”我咬咬牙,“我那个时代的钱现在用不了,而且我明天十点才能回去,所以,能不能请我吃两餐饭?晚上,晚上,我在你宿舍住一晚?”
我是真的灵光乍现想到身上只有几十块钱,还都是二十一世纪之后发行的,而且我想着跟她多呆一会也许能让她相信我的机率就大一些。
少女的我略歪着头探询地看了我几秒钟,点点头:“来者是客,这是我应该的。”
随后带我买饭回宿舍吃,礼貌地将我介绍给宿舍女孩们,然而我看到少女的我跟其中一个女孩窃窃私语,笑容甜美。是在说我的荒谬?
我终于也没有机会再次警告少女的我,当学习为重,当慎重择男友,当对某些人设防,当对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人生有计划有目标……
躺在窄窄的学生单人床上,听这些女孩们熄灯后的卧谈,我渐渐明白了,这样才好,过未知的人生,而不是剧本设置好的人生,有起伏,有苦涩,也有盼头。
我回到了十八岁,却只能做个安静的旁观者。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摘下脖子上一条铂金项链,和手上一只银镯,用纸巾托着轻轻放在那张圆鼓鼓的青春洋溢的脸旁边。
在校园里转了一圈,熟悉的宁静。
在约定的时间,我按下回家信号。做梦一般回到家,才只是下午。原来这二十四小时的“归乡”时间竟然只是这里的四个小时。
他并没有回来。我去邻居家接回孩子,心情无比复杂。
人生未知,未知似乎充满了恐惧,但同时也预示着充满各种可能。重要的是,你活得是自己的人生,自己独一无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