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妖怪来也
两三个仆人干完活计,都静默地鹄立在门口。一个半老徐娘样子的女人留在屋里,满脸堆笑地亲自上茶,上瓜子花生,嘴里不停地道谢,谢几位老板雪夜赏光莳花苑。
杨度听腻了套话,打断她的话说:“闲话少来,赶紧着!把你们这儿的名花都叫过来,请我们这几个朋友评赏评赏。对了,名符其实的,要留下吐露芬芳,那名不符实的狗尾巴草,趁早别带进来!”一番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好咧!杨大爷,您就是我们莳花苑的活救星,您说的话,我哪儿敢不依?”她爽剌剌、甜腻腻的答了一句。杨度显得很满意,一摆手,意思让她快去安排。
这女人应该就是老鸨不错,蔡锷的视线随着这中年女人的身影移动,见她站起身来,转身出门,门口的小厮早把沉重的帘子掀起来等着,人完全走出去,帘才得缓缓放下。但听得帘外低语,那想来是她在吩咐仆人们去各处招呼。
几个人围坐八仙桌,一边喝茶一边谈话。约摸有个一盏茶的工夫,厚门帘子再度掀开,门外叽叽喳喳的鱼贯走进十来个莺莺燕燕,个个花枝招展,柳腰带韵,笑靨含情,春风扑面的在屋子里一字排开。
蔡锷见多识广,听过、但从来没亲眼目睹这样的阵势,亲身经历这样的境遇,借着酒劲,心下又惊又喜,难免又不知所措。
“杨大爷,您看,名花荟萃,请您过目!”老鸨随后进来向杨度招呼。
杨度扫视一周,斜着眼睛看着老鸨:“怎么,菊花不在?”
老鸨显得有点不自在,“杨大爷,菊花,今晚出条子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杨度“哦”了一声说:“出条子了,谁的条子,知道吗?”
“杨大爷,这、这不能说,您别怪罪我,您老也知道规矩。我只能告诉您,菊花出的是四国饭店的条子。”
“四国饭店,嗯。”杨度略微思考了一下,点点头,喃喃自语道:“我知道是谁了——那好吧,那你的兰、荷、梅,总还在吧?”
“在、在、在,都在!”老鸨忙不迭地应着,一边朝那一排人使眼色,里面马上站出来三个姑娘,“这不是?她们都在。杨大爷,任您挑吧!”
令蔡锷意想不到的是,杨度并没有在那三个姑娘里选上一个,却点了一个“桃花”,把兰、荷、梅,留给了其他人。蔡锷偷眼瞧时,一排姹紫嫣红,兰、荷、梅算是出类拔萃的,杨度把面貌较好的留给别人,是否是在显示他不肯独占、与友分享的气度?好在那桃花姑娘的面容也不差分毫,真有点“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感觉。
轮到蔡锷挑选的时候,他迟迟不敢正视,杨度体谅他的生疏,帮他代荐了一个,花名叫“迎春”,还临时凑了两句诗一起赠与:“腊梅随雪落,迎春欲度香。”大家笑,蔡锷伴笑,无可无不可地接受了。
别人都轻车熟路,只有蔡锷一个人格外生疏,他心里窘迫,怕别人看他的笑话。越想,越注意其他人的话语眼神,是否在注意自己的窘迫,越注意,心思越漂移。叫迎春的姑娘,喜气洋洋地挨近了蔡锷坐下。坐下却不安分,摩摩挲挲牵扯住蔡锷的一臂,进而将头靠在蔡锷的颈窝,一股子胭脂粉和头发油羼杂的浓烈气味刺入了他的鼻腔。
蔡锷颇有些惊诧,原以为选个女人身边谈天作陪而已,心想这女人忒大的胆子,周围还这么多人,就竟敢有这样“越礼”的举动,心情随着一阵悸动,恐躲之不及,只好僵坐,进而觉得非常拘束,话也不再多说一句。杨度见到他横眼蹙眉的样子,不禁暗自窃笑,左顾右看的招呼大家打麻将消遣,同时借以消除蔡锷的窘态。
上了麻将桌,蔡锷尽力将精神集中到翠绿色的骨牌上,心态总算好些。但统共才打了四圈不到,其余人等统统借故,或是小解,或是抽烟,便一去而不复返也。偌大房间中只剩下蔡锷与那女人两个。那个女人像是暗地受了谁的指教,心中有数,表现得更加大胆热烈,她把嘴唇凑近了蔡锷的耳朵、鼻子、嘴角,想挑逗起蔡锷的兴趣来。
但是她居然忘了一点,那天晚上的头一单生意,出条子赴了一场老字号涮羊肉馆“东来顺”的局,嘴里喷出的,不是往常柔柔迷幻的香气,而是淡淡腥荤的膻气,顾客的兴趣不但没挑起来,反而压抑下去了。
蔡锷当时的感受,说实话,不太妙。但他没有拂袖而去,他觉得好歹还要给杨度等人一个面子,自己第一次到胡同来,就闹不自在,何必呢。他忍住那幽幽而来的厌恶,和那个女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了几句话,知道了她是天津人,因为天姿聪颖,学会了几段唱词,才被看上,混到了莳花苑的南班子里来。甚至向假托生意人的蔡老板抱怨不适应南班子的生活如何如何,暗示蔡老板说如果能寻到一个好主顾,就摘了牌子去嫁人。
拖延了半个时辰,他没有见一个人回来,才约略意识到什么,叫来老鸨预备付账。老鸨先觑了迎春一眼,陪着小心地对蔡锷说“刚才的杨大人交代说把您的账记他名下,您就省了这份心吧!怎么,老板,您这就走?杨大爷把迎春荐给您,是因为您没开过哪个姑娘的“盘儿”。杨大人吩咐过,迎春可是要跟您‘出台’的!”
蔡锷不知道“开盘儿”、“出台”是什么东西,他只想离开,也没兴趣再问。既然杨度请客,等下次有机会再补请回来即可,今天,人生地儿不熟的,实在不舒服,但总算是事儿也经了,也就得了。
走吧!蔡锷不管不顾、头也不回地穿堂出室,到胡同口雇了辆车回寓宅去了。
路上,蔡锷被冷风一吹,酒也醒了大半,他抹脸沉思,忽然想起,原来大门门楣上挂着的铜牌子,是花名,更是人名。杨度的“迎春欲度香”,已经暗示了让自己与那个迎春姑娘过夜的意图,自己也许是真的懵然无知,也许是窘迫拘束,选择放弃了这次机会。回想起来,他也有一丝遗憾,就是从头到尾,也没有正眼看那个迎春长什么样子,以及她被自己断然拒绝后,脸上的表情又会是一种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