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猕猴,你又来干嘛?”说话的是垂垂老猴——他两边的眉,白的如雪,长的似练,他脸上的纹堆挤在眼角。不知道这副愁容是生来如此还是后天使然。
“猴老头,你为何整天生愁呢?山下的那群堪比神仙,逍遥自在的很。你为何独守这石洞,不与他们一道极乐天齐呢?”这是一只黄毛雷公嘴猕猴——他自幼无父无母,一生下来举目无亲。
然而就是这只再也平凡不过,什么也没有的猴,他出世那时,那位一直被视为天神的圣佛闻讯赶来,把他抱在怀里端详许久。
小家伙不知怎么想的,抬起猴掌拍了一下胜佛的脑门,清亮的响声让在场的猴子猴孙们各个噤声,大气不敢出。有违天理,以下犯上的行径被天庭知道了是要治死罪的。当时,胜佛一反常态,摩擦脑门上的一块无形佛印,哈哈大笑,搅动了空气中的黄金雾源,惊动了不远处的郁郁青山,一直被视为灵物的仙鹤,竟扑飞了几支鹤羽。胜佛给他取了个名字——猕猴。
单凭这点,小猕猴就觉得应该感恩。如果没有胜佛,他就成为无名氏。小猕猴时常登上这座群猴罕至的山,也时常遇见这老猴,当然,也时常没有见到那个给它名的胜佛。
老猴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他们怎么会成为我下山的理由!”
小猕猴觉得老猴说的在理,他扶老猴坐下,替老猴挠痒抓虱。
“胜佛为什么不来看我们?我出生时真的被胜佛抱过?名字也真的是胜佛的?你见过胜佛吗?”小猕猴顺一次毛问一个问题。
“你年纪轻轻,问题太多,这里是不允许的——可总比山下的那群要好的多。”
山下的那群,吃了就玩,玩累了就睡。有时猴毛炸起相互战争,有时歇斯底里的尖叫······然后这一辈子就过去了。
“你活着是为干嘛?”
“活着干嘛?”老猴收回专注的目光,变得流离。他似乎哪里都在看,哪里都不在看。忽然,他的眼幻成了一片乾坤,那里蓝天群山在荡漾。他无比深情又无比骄傲的说:“我在记住大圣,毕生记着!”
“大圣?大圣是谁?会比胜佛还厉害?”
“你们不记得正好,正遂了天意。以前——反正是很久以前——花果山前还没有那座山,这山气还没有这么不干净,我当时如你这般大——我们的大圣坐上大火儿粗制的筏子出海寻求仙术·······”
“仙术是何物?难道是山下那群攀岩如飞的本领?”
“哼,那也叫仙术?不过是个把戏!”
“我就没有,我生来无父无母,不知双亲者谁。”老猴不屑,可是他连老猴不屑的东西都没有。
“无父无母,由天地孕育的又不只是你猕猴一个,然大多都是个俗辈,唯有我们大圣非同凡响!”老猴转向小猕猴时,见他眼里有搅动的浊水,苦笑了一番,经年堆叠的褶子更加无间。
他仰天太息,他已经不记得过了多少个年头,山下一年无四季更迭,那群猴速生速死,也不知现在是第几代。他对此一点心思也没有,大圣逝去,这是属于他自己的清醒。他只有悲哀,三味真火不能挫他斗志,五指山不能将他降伏,西上取经亦不能毁他心性。
他不知是否是自己太老,脑里的旧忆是否真实。以前花果山除了花果山是无山的,而那座山是他们移来的五指山。整天从那里飞来的仙鹤,目光极锐,堪比鹰鸷。它们不是来被泽的而是受命监察,空气里的仙气是毒障、是天网,只要稍稍晃动,云中就有几个头探出来——他们长相可真丑陋,连猴都看不下去。
小猕猴见老猴抹了把脸。他知道那是隐藏过多而溢出来的难过,因为他也有过。
大大的眼睛跟两口烧了柴火的锅,里面滚烫的热泪咕咕外冒。他想亲近老猴,所以他轻轻的摆过去,握住老猴的手。
“老猴,你很爱大圣吗?”
“大圣——是信仰。他当年挥着举世内唯有他能驾驭的金箍棒杀上九天,打得天庭人仰马翻,搅得天庭天翻地覆。他带着被视为异数的我们过上和他们一样的生活,像他们一样威风体面,和他们一样平等,在三界之内”老猴哽咽的述说里带有猴子猴孙的自豪,说完它长吁了口气。
“大圣做到了吗?”
“当然,他若想成事,谁又能阻挡?从那起。我们生活在花果山:渴时汲山涧,饿时摘鲜果,并且长生不老,寿与天齐。”
“长生不老,寿与天齐?为什么现在不是呢?”
这事还得从大圣西天回来时说起。大圣西天取得真经被封为‘斗战胜佛’去除了紧箍咒,然天性就是天性,不会因九九八十一难而磨灭殆尽,不会因囚于烈焰而屈服卑膝,亦不会因常年的教化而而失去真我。他又杀回了天上,这次是直奔西天——他红了眼,直指高堂之上的如来:
如来,你骗得俺老孙好苦,你既封俺老孙为战斗胜佛,那俺就不能辜负你美意!
各位菩萨罗汉皆悬浮不语-----其中不乏在西天路上暗里给他一脚,明里拉他一把。
如来这次并没有亲自上阵而是招呼净坛使者,金身罗汉。我们的大圣眯起了眼睛,他反复的摸着脑门上的封印,他想确认西天取经四人组是否存在过,他口口声声叫唤的八戒和沙师弟是否存在过。
“我们所向披靡的大圣最后败了。筋斗云被菩提老祖召回,三根猴毛被观音大士收回,七十二变和腾云术悉数被封印镇压,只有金箍棒始终如一跟着他。原本除了天性什么都没有的他,因为他们变得什么都有,又因他们变得什么都不剩!”
“净坛使者,金身罗汉他们是谁?跟大圣熟吗?比大圣还厉害?”
“他们一个是天蓬元帅,一个是卷帘大将,后成为了猪八戒和沙僧,是大圣的二师弟和三师弟。”
“是亲人!亏他们是亲人!他们背叛了大圣!所有人都背叛了他!”猕猴忿忿道。平生里他最讨厌背叛了。
“如果是真情又何来背叛呢?说你年纪小还真小。”
“别人欺他,弃他那又如何,大圣不是还有孩儿们吗?”
“如果真是那样就好了,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老猴讲的太多,他太沉重了。猕猴是个有缘人,他愿意跟猕猴说道,他怕自己郁结死去,他怕大圣再次被落下,有那年就已经足够了。
“那年,猴子猴孙和花果山一起化成一撮烟,一阵尘——所以他才会杀回西天。五百年前,他因被骗囚困五指山下三百年;五百年后的今天,他又因被骗花果山遭此劫难。万象赋予他不屈的灵魂,上天却强塞给他一副由命的心智,他怎么会服!”
“是谁逼迫大圣至此?”小猕猴哭了。婴儿不知道如何表达除笑以外情感,唯有哭泣,小猕猴也是如此。他内心如绞般的难受,大圣的委屈他似乎能感应得到。
“还会有谁呢——不就是那个,一直想要他死却不得不封他为佛的西天!”
小猕猴抹干眼泪,指着山下欢笑无比,太平无比的猴群问道:“那些是什么东西?”
老猴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抚摸周边的一草一石:“我哪知道,我只晓得唯有我脚下的山才是花果山的山。”
“他们都笑话我,都离间排挤我——我也不想跟他们耍成一片,跟他们亲近,你知道为什么吗?“
老猴摸上小猕猴两侧的耳朵,眼里涌出忧伤笑道:“因为你有六耳,你是六耳猕猴啊!”
老猴躺在碎石中,他脑子里还有些残忆:某年的某天,有个和大圣一样的美猴王,他们一样飒爽,一样美姿态,他们从天上斗到地下,又从地下斗至河川,打得难分难舍——他们的一举一行,简直是双生。
老猴蒙着脸回忆,似乎听见开封的响声。他转过头去,看见那扇石门訇然中开,里面走出一个影来——和想象中的重叠。
长年沉默的守望,不知道还能化为喜极而泣的幽咽。老猴早已泪眼模糊,嘴巴哆嗦不已,脸上的皱纹成为会动的山峦,他很久没这样过——他没有察觉此时的自己非常难看——他深深地稽首,又十分虔诚朝那幼时种下地信仰叩拜。
小猕猴惊呆了,他不知道老猴是怎么了,竟朝自己跪拜,泣不成声高呼:“与天同齐,唯我大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