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没有热汗粘身的夏天,某个大雨瓢泼的下午。天地昏暗,周遭迷蒙。
人们无奈的聚集在厂区与生活区那条分割线——大马路上,绝望的站立在雨中,默默的等待着末日来临。各色油纸伞,是大雨中盛开的临终之花。地面上的积水,河流般由高往低哗哗的淌;密集的雨点溅起无数硕大的水花,许多人的脚没在水里,大半身精湿,瑟瑟发抖,不敢回家。
几乎全厂人都走出了室内,站到了室外空旷的地方。勇敢的女播音员在广播室里一遍又一遍的通知,一声比一声紧迫:请广大职工同志们赶紧出来,站到没有建筑的大马路上;请广大职工同志们赶紧出来,站到没有建筑的大马路上,马上就要地震了!马上就要地震了!!马上就要地震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妈妈在床下铺了凉席,我和弟弟的游戏场,从广阔的天地间挪到了床底下。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全家人不再睡床,而睡床肚下。天气如此恶劣,由不得人不胡思乱想;播音员一气不歇、循环往复的通知,让空气变得格外紧张。穿着工作服的妈妈冲进家来,从大门径直跑到卧房,慌里慌张,屈膝跪在地上,往床底探着头,颤抖的声音在喊:丫头,快!带着二子出来,要地震了!
弟弟一个起立,脑袋“咚”砸到床板,一个酿跄摔倒。两腿发软的我们,往外连滚带爬。一米五的大床床底,爬出去居然那么艰难,那么耗时,仿佛那是遥远而漫长的一米五。所幸房屋没立刻倒塌,给了我们充足的时间,跑到了大雨倾盆的马路上,和全厂人站到了一起。雨里的爸爸妈妈松了口气,仿佛狰狞的灾难会对聚集的人们,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大块大块的乌云,翻滚着堆积在头顶。暗沉沉、灰蒙蒙的周遭世界,人们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等着大自然放下那把闸刀,冲向每一个人的颈脖。爸爸把我架在肩膀上,高高的、离天空很近的样子,我得以俯视全厂人,在自然造化面前矮小无力的身影。我能听到的,是伴着轰隆隆炸雷的大雨声;时隐时现的,是孩子们气若游丝的哭泣声;而在刺眼的闪电之下,我能看到的,是人们惊恐眼睛:天地即将在眼前崩裂,世界就要被毁灭,人们是生是死,一切待定。
白夜黑昼,电闪雷鸣。雨一直下,一直下。伞下的一厂人,鸦雀无声。大雨砸在伞面上,哗啦啦。除了孩子在哭,沉默的人群,不知道雨水里站立了多久。
雨霁,夜晚来临。家家户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床铺搬到户外空旷的田野。稻田里刚收割不久,还有黑黑硬硬的稻谷茬儿。人们在床的四角绑上竹竿,撑起了蚊帐。我的爸爸妈妈搬出来的是一张小床,那一夜他们几乎没睡,坐在板凳上守着蚊帐里的两个孩子。困得不支,趴在床沿迷迷糊糊的歪一把,熬过一夜。而我和弟弟激动得不行,硬是被爸爸妈妈摁在蚊帐里睡下。孩子不知愁苦,一夜香甜到天明。
第二天,小伙伴们在大大小小的床铺间叽叽喳喳,穿梭观赏:我家的床在这里,怎么样,不错吧!走,去看看你家的床又怎么样;你家的蚊帐有金属挂钩,真漂亮!而我家的只是木头夹子夹上一夹;有小伙伴兴奋的说,昨夜,他把捉到的萤火虫放在咳嗽糖浆瓶子里,晚上搁在蚊帐里照亮......和伙伴们穿梭床铺间的时候,我发现有的小伙伴家的蚊帐雪白雪白的,而更多小伙伴家的蚊帐发黄、陈旧、打着补丁。
室外睡觉,比室内凉快多了!睡眠伴着星空和萤火虫,还有扑啦啦飞来飞去的蝙蝠——别嫌它丑,吃蚊子好着呢!夏日夜晚的田头,想不到有多少支奏鸣曲,一支接一支在耳边响起。早晨醒来,空气中弥漫着白色的雾霭,蚊帐和盖肚皮的小被子沾着些湿气。太阳晒晒,鼻子里都是青草的香味,伴着露珠的甜美。真希望每一个夜晚,都能这样在户外度过。这么美好的室外露宿,让孩子们不想再回闷热的室内。
不记得伴着星空入睡的日子持续了多久,但记得,看着爸爸妈妈合力把小床抬回了家,那一刻内心滚滚涌出的失望。
又一晚,我和弟弟都睡着了,不知道外面大雨如注。是不是又得到了通知,夜深没有合眼的爸爸妈妈,神色紧张的把我们弄醒,一家人用最快的速度,于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里,逃出门。两个孩子,爸爸两只大手一边抱一个,嗨哟嗨哟;妈妈抱着凉席、薄被和一饼干桶的锅巴粉——那是为了抗震,特意研磨出来——吭哧吭哧。
急忙忙一家人跑到了黄土堆棚——那是为了抗震,特意为全厂职工建造的——地势较高,人们不至于双脚泡在水里;屋顶防雨,人们不再被淋得精湿。黄土堆棚充分汲取了第一次全厂避震的经验教训,体现了劳动者在自然灾害面前,求生的勇气和智慧。
气喘吁吁在黄土堆棚歇下的时候,那里已经陆陆续续聚集了很多人。爸爸说,我们要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因为我们目前的家,是砖瓦房,地震会倒塌,碎裂的屋顶和墙壁会压死人;而黄土堆棚的屋顶都是竹子和芦席搭建的,塌下来也许会伤人,但不会致命。
妈妈说锅巴粉是我们最爱吃的大米锅巴磨成的,而且,里面放了白糖,又香又甜,还插了一把大勺子,饿的时候,挖几勺,吃下去再喝点水,就不会饿了。那段时间,锅巴粉成了我和弟弟一日三餐最主要的食物,幸好我们都很爱吃。虽然有爸爸妈妈在,凉席铺在黄土上,坑坑洼洼的让我无法继续安睡。而且,没有墙壁,唯有人声,邪风裹挟着雨点飘进来,人不由得直打冷颤。
风吹得黄土堆棚里的小灯泡明明灭灭直晃荡,像人们惴惴不安的心。我和弟弟睡一头,盖着被子躺下,爸爸妈妈一人一边守着我们。周围的孩子也都乐够了,安静了下来。大人们坐在黄土上,摇头打着哈欠,有一句没一句轻声地聊着天。也许他们紧张得毫无睡意,也许很困但只能熬着,因为时间紧迫,最好的已经留给了儿女。又是一夜没怎么合眼,这段时间,爸爸过得又黑又瘦,嘴角都是泡;妈妈变得又黄又干,两个黑眼圈。
几次三番仓皇躲避,都没有出现地震。后来,一有风吹草动,不论广播里如何劝大家躲到安全的地方,有腻烦而又胆大之人不再狼狈而出,兀自待在家里,不躲不藏,豪言壮语的冲门口喊:生老病死天注定,随它去。今儿不躲,来吧,老子不怕!
慢慢的,这样的人越来越多;再慢慢的,一切过去,人们不再是惊弓之鸟。
长大了才知道,那是因为唐山大地震的消息,通过收音机而广为人天下人知。悲壮而惨烈的灾后救援,让大家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并十二分畏惧自然的威力。孩子们懵懂无知,拖家带口的成年人,辛苦与胆寒不言而喻。虽然人们不再是惊弓之鸟,但惊弓之鸟的记忆,挥之不去,永生难忘。
三场追悼会,一场大地震,厂里的人都说1976,是百年一遇的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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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万字写书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