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在老家过年,腊月二十九,除夕。
吃了午饭闲来无事,看阳光正好,道路也比平时安静许多,就打算开车带一家人到附近散步。母亲提议去常熟虞山脚下走一走。
母亲说,当年她在常熟读苏州地区师范,校舍设在晚清名臣温同龢的家中,古色古香。她不止一次跟我说,入学报到的那天,她拎着被褥行李从翁家窄窄的九曲桥上穿过,不知是贪看风景,还是为了避让对面的人,失手将棉被掉进了水里,幸亏好心的同学借给了她一床。母亲又饶有兴味地说,她的学校就在虞山脚下,每天早上,师生们从言子墓道向上,你追我赶,一口气爬到山顶的辛峰亭,再极目远眺,俯瞰大半个常熟城和尚湖,然后才心满意足下山,开始一天的学习。
伴着满城湖光山色读书,听起来真令人羡慕,我也想看看母亲当年去过的地方。于是驱车四十多分钟,一家人来到了虞山公园。
母亲迟疑地看着公园的大门,露出迷茫的表情。时隔五十多年,景物已在她记忆中模糊,或许公园也做了改建,她终究认不得言子墓道的方向了。
我们跟随导航,沿着山道曲折而行,穿过吴王周章墓坊,终于柳暗花明,看到了言子墓道。
墓道前有一座花岗石牌坊,左右矗立两只石狮,中间刻着雍正时期江苏布政使题写的“南方夫子”四个大字。由这道牌坊向上攀登,两旁树木苍翠葱郁,不多时,就望见了肃穆的言子墓。
这位言子,不是别人,正是孔子的弟子言偃。言偃字子游,是孔门十哲之一,以文学著称,吴国常熟人,故被尊为南方夫子。《论语》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子游受业以后,出任武城的长官。孔子路过武城,听到弹琴唱歌的声音。礼乐是孔子教育学生的高级方法,而子游却用这高大上的礼乐来教育普通百姓。孔子不禁面露微笑,说:“杀鸡何必用宰牛刀呢?”
子游说:“从前我听先生说过:‘有才德的人学了礼乐,就会涵养仁心,爱护人民;普通人学了礼乐,就会谨守法规,容易使唤’”
孔子对随行的学生们说:“诸位,言偃的话是对的。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不过是开玩笑罢了。”
子游以礼乐治国,让儒家理念在地方治理中得以践行实施。暮年回到家乡,传播儒学,培养人才,开启吴地崇文尚教之风。
子游去世后,西汉武帝时,后裔开始为他修墓。南宋端平年间,常熟县令对墓道施加保护。明代弘治、嘉靖、崇祯时期,官方又多次重修言子墓,在周边植树,立“先贤子游言公墓”石碑。
我们参观时,石碑字迹清晰可辨,近期必然又经过了修缮。墓冢呈圆形,直径三到四米,高一米多,四周遍植草木,时值冬日,依然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顺着墓冢,母亲和我,还有孩子们,放慢脚步,绕行一圈,向先贤献上心香一瓣。
谒拜完言子,对我来说,此行心愿已了。至于辛峰亭,附近的指路牌显示,还在言子墓右上方,要原路返回,继续爬一段山路。看到母亲和孩子们都有点累了,我想,不妨为下次出游留些期待,于是招呼大家沿着墓道下山。
下山的石阶宽敞平坦,高低落差使得视野开阔,脚步也比上山轻松多了。很快,我们看到了言子墓道的第二座石坊。
这座石坊形制与先前相似,正面题书“道启东南”,背面镌刻“灵萃勾吴”。这是乾隆在南巡时,言氏后裔到苏州迎驾,得到的皇帝为言子所书御笔题字。
石坊两侧,各建有乾隆谕祭文碑亭一座。年代已久,风吹日晒,其中一座石碑已残破不堪,仅存个别字迹依稀可辨,另一座“乾隆十六年”的石碑似乎被重新修缮过,状况好得多,内有“先贤言子灵萃勾吴,道承东鲁”的字样。
往山下继续走,我们又经过一座崇祀堂,见到了言子的画像和后人题词。
清风悠悠,古木森森。由言子而想到他的老师孔子,又想到吴国公子季札,这些两千五百多年前的古人,一直活在白纸黑字的书中,坚硬方直的石上,时至今日,依然风度翩翩,音容笑貌宛然。看着身旁的母亲,我又想到江左大家钱谦益、两朝帝师翁同龢,想到虞山脚下一代又一代生生不息的读书人。
虞山会言子,弦歌犹未绝。
后记
写完这篇文章,我在网上查询了一下,母亲1973年就读于苏州地区师范,当时校址在常熟县虞山镇翁府前7号,位于曾园之内。
曾园是光绪年间刑部侍郎曾之撰在明代“小辋川”园林基础上营建的,又名“虚廓园”,以中部开阔水面为核心,环池布置园景,借景虞山,风光秀丽,有归耕课读庐等十六景。
曾园距翁同龢故居五六百米,步行只需几分钟,曾园的影壁照壁上有翁同龢的题字“虚廓村居”,地址又叫翁府前7号,带个“翁”字,难怪母亲当年误会了,还把这个误会一直保留到了今天。不过,曾园虽然不是翁同龢的家园,却是文学家、翻译家曾朴的故居。曾朴是曾之撰之子,曾园的第二代主人,也是《孽海花》的作者,还创办了《小说林》社、真善美书店。
在曾园读书,也是一件幸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