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对父亲来说是致命的一年。这一年,他失去了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两个人。六月,他的母亲,我的奶奶去世了,我看到父亲哭得像个孩子;半年后,他的妻子,我的母亲也永远离开了我们,我听到他眼泪背后的绝望。这两个女人吵了半辈子,父亲和这两个女人也各吵了半辈子。直到现在他也许才真正明白,没什么所谓的志同道合,只有陪伴才能合二为一,这两个女人各自陪伴父亲的半生,她们的离去带走了父亲半个魂,半条命。
父亲从小就要强,他不允许自己输。小时候他习武,是孩子王,长大点,他拼命读书,一直读到高中(成分不好,不能考大学),再后来他凭借从小积攒下来的威望和能力,成了村支书。一路走来,他没让自己输过。无论是作为他的孩子的我,还是村里的其他人,见到他都会有一种敬畏之心,虽然他也经常和我们玩耍打闹,但这份威严骨子里带来。后来他又自学法律,成为了方圆几十里唯一一个法律工作者,他的性格配上这职业,更增添了一份威头。十里八村的人有了什么问题,都会第一时间找到他,让他帮忙解决那些别人解决不了的问题,甚至现在向老一辈提起我父亲,人家还是会竖起大拇指,你父亲可厉害了。他就是强者的典范。
我父亲厉害是从小刻在我脑海中的观念,以至于我觉得他会永远这么厉害下去。总听人说我大姨父(曾经是镇小学的校长,那时候也是有一定的权势的)人倒威不倒,在身体病怏怏的状态,还想别人听他的话,但这时候已经没有人再臣服于他的威严之下,包括他的孩子们。母亲在世的时候总感叹:“人啊,有什么意思,曾经这么有威头的人,现在说句话都没有人理。”我以为我父亲也会这样。
直到慢慢地我开始发现随着年龄的增大,父亲开始变得胆小了,面对变化的世界,他不敢一个人出门,他因为不会操作机器,不敢一个人去医院,他对我们说话也开始变得温柔起来,他不再关心外面的世界,有时间也只是到田间地头去种种庄稼。特别是我母亲生病后,他像换了一个人,曾经脾气暴躁的父亲,耐着性子对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起来。母亲这一病就是九年,这九年,因为父亲的存在,我们姐妹各自的生活几乎没有被打扰。期间虽然也还是会吵架,可是这种相濡以沫、至死不渝的情感,我不能不为之动容。以至于母亲走的前两个月特地叮嘱邻居:如果我不在了,你们帮忙照顾一下我家的(因为只有两个女儿,且都是远嫁,一直都是两个人相依为命)。
他再也不对人斥责,不对人愤怒,不教人做事,再也不拍案而起,我知道他老了。老了,骨子里带来的威严慢慢也就消失了;老了,孩子们敢反驳他的意见了;老了,他需要一个支撑,一个依靠。
母亲走后,父亲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里久久不能出来,他一遍一遍跟我回忆着曾经和母亲在一起的点点滴滴,那是他们共同坐过的长椅;那条路是父亲推着母亲走过无数遍的路;这是母亲腌制的咸菜,父亲说,他留着,以后再也吃不到母亲做的菜了,等等。此外,他便再无多的话。他沉默着,我心疼着。
于是一放假我便带着孩子回家陪父亲(他自然是不愿意离开老家的),只是陪着他说说话。假期就这么几天,孩子们又要上学了,他把家里种的蔬菜装进一个大袋子,让我带过来,我都带着,让他高兴。车子启动了,我们挥手告别,他撑着雨伞站在村口,看着我的车子走远。通过后视镜,我看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只是依然还在,直到我看不见。我问孩子:“姥爷还在看我们吗?”孩子说:“在的呢,姥爷变成了一个小黑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