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的一生有多少次质的飞跃?
我频繁看到评论家对某个人的造诣长进用这个词。阅读到近代画家丰子恺“三层楼”的说法,我明白了“质”对人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哪三层?
第一层,物质生活;
第二层,精神生活;
第三层,灵魂生活。
他说,一般人能够到达精神生活已算得上不错,第三层就少之又少了。
丰子恺的一部分画作,类似日本浮世绘的形式,又将中国古典的意韵表现出来,笔墨里诗意盎然。人物、景色疏而不简,隐隐澄静。
无论是“三层楼”说还是画作风格,都和他的老师有关。
李叔同。
李叔同的一生,我想用“自觉跳级”这个词来概括。少年充裕的物质生活使他精神空洞,自觉走向艺术追求。后来,连精神表达都使他自感失落,遂遁入空门。每次转折,都以幽深的自觉力为起,超强的自控力为承,步步望去都是险棋,偏偏都生出灿烂莲华,令人惊叹。
二
天津一角,高厚的墙围成富贵的院落,这便是李叔同出生之地。
这所院子并不使人温暖。他的母亲王凤玲嫁为其经商的父亲作妾,日子久了不免冷落。家没有温馨,只有传下来的规矩。李叔同生长在这座有形的墙垣内,没有衣食的忧虑。年龄大了,自然感到桎梏困身,想要逃离。
《管子》里有句话,“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荣辱总和礼节有关,唯独没有情感。李叔同因为情的膨胀,溜出了院子。
中国捆绑情欲太久,而束缚者蛮力太大,可以牵动很多人自发协助,牢牢困住笼中之鸟。也有一些人选择突围,以血泪真情撼动无数的感喟。杜十娘的佳遇令人喜悦,但百宝箱沉没了末世下仅寄的希望,一片哀伤。
李叔同跑去了戏园,痴痴的学着意中人的身段和唱词,在红衾翻浪中成年。
他幻想能相随一生,可戏子的身份又是一道墙,走不近,翻不过。
又认识了一些女人,不过是南柯一梦。
他另娶妻子,这个妻子重复着他母亲的命运。门当户对之下,必要条件都有,唯独缺必须条件:爱和情。
“二十文章惊海内”,这种自信也名副其实。他和好友许冠园等人号为“天涯五友”,一时留名沪上。事隔经年,许冠园的妻子去世,许也宣告破产了。
几经波折,在日本学习遇到了雪子。
雪子给他当模特。兰室之内,雪子走进了他的画作之中。
李叔同也不明白是出于情或欲的燃烧,和服的纹饰深深吸引着他,互相爱慕、拥抱、占有。
爱恨因缘自来去,他和雪子永诀在湖面上。雪子用书信挽留,用日本戒律挽留,用自己挽留,都未奏效。后来,一个人漂洋过海,返回东瀛,终老。
爱之深,情之薄,这是条冷暖叠加的路,情人的宽容与刻薄,一晌贪欢。
三
他不满足,上了一层,在艺术世界中飘荡。
李叔同在日本的时候,研究过绘画、音乐、戏剧。
当时,他和朋友编演了小仲马的《茶花女》,而他饰演的,正是那个女主角。谢幕之后,引得观众无数掌声和赞叹,报刊上登载了李叔同的消息,日本学者对其评价颇高,尽管一代名僧苏曼殊并不同意李叔同的艺术观念,但他确实影响了中国话剧史的编著。
尽管如此,他并不快乐,转身进入音乐领域。
西洋的乐器,对他来说非常新鲜,此前接触甚少。他研究过一段时间后,就和志同道合的人一起创办了音乐杂志,出版发行。这在当时的中国,也是首创。我们在金石丝竹的传统乐器之外,听见了另一种艺术风格的动人乐章。
杭州的春天,这一年迎来了不同以往的景象。
一天下午,许多青年托着画板在西湖边,对着近水远黛,绿木红花涂涂画画。这是李叔同带领着学生写生来了,他们已经学了太多理论性的知识,缺少风物的观赏品评,切磋谈论。写生,对于这群学生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这也是李叔同在日本学习的经验。这群学生当中,就有卓尔不群的丰子恺。
当日甚美,李叔同绕有情致地写下一首诗表达了那时的情境:
春风吹面薄于纱,春人妆束淡于画。游春人在画中行,万花飞舞春人下。梨花淡白菜花黄,柳花委地芥花香。莺啼陌上人归去,花外疏钟送夕阳。
西湖之美,历来人所称道无外什么“柳浪闻莺”、“雷峰夕照”、“平湖秋月”,李叔同独独品味西湖边的一草一木,慢慢叩响送日钟声,余韵悠长。
该谈到那首广为流传的《送别》了。
这首经典的歌词,也被人修改再三,翻唱再三。演唱者们用自己独特的见解怀念着李叔同,我独钟韩磊先生的版本。当竖琴和童声缓缓响起,眼前一片风天荒草,夕阳廓山。低吟浅唱凄美难舍,辽阔长音凸显人生大潮变幻,潮起潮落,归于寂寥。
这一版的歌词是这样的: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
透着繁缛的荒凉,欢聚别离的无奈,局面不定的人生,在歌中娓娓讲述。
艺术作品讲述了人的情感和精神,对人生种种发生用诗性的眼光阐述描绘,但谁能解答,不被遏制其中呢?
戏剧、音乐、诗歌、绘画,样样思考着,艺术的墙垣坍塌,精神透彻了各类作品的本质,但仍然受困,仍然在命运里飘摇摆动,安定不下。
四
在虎跑断食,成了皈依的契机。
幽山佛像之下,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金刚怒目,驱赶我心的粗鄙;菩萨低眉,渡化无相的慈悲。恣肆汪洋中,他亲近了彼岸。
佛教对生命本质的解读,令他心生万象。他剥离着,亲近着,痛苦着,幸福着,忧虑着,安详着。
终于,他决定出家。
朋友纷纷惊愕,包括著名作家夏丏尊。
中国古代的艺术家,更亲近禅宗。严格来说,禅宗是哲学,而不是宗教的存在。“顿悟”这种开解方式,产生过很多有趣的故事,一部《五灯会元》,思索之后顿感清醒,如当头棒喝,改变了很多人思考方式。“当头棒喝”这个成语,即是出典于禅宗故事。戒律上,禅宗更为人接受,修行论点也不同其他宗派,它在行为上更亲近大众。禅宗滋养了中国艺术的表现方式,如果李叔同入禅门,必然在艺术上更有突破。
但他,选择了最严格的南山律宗,成了苦行僧。
剃度,法名演音,号弘一。
亲友来信,一律不读。
他还拜会了印光大师。印光是净土宗的高僧,当时德高望重。印光并没有说太多佛法,弘一与其相处,在一蔬一饭中,体会着印光对细小事物的爱和怜。
日月修持,寒暑不懈,佛法精进。
他开始往来浙江境内,延伸到福州、青岛等地,四处讲法,所到之处人人顶礼。作为佛法推广,光靠讲法是不够的,它的范围被限制住了。
于是借助艺术作品,流传于社会,造福于民众。
创作佛歌,如《清凉歌》。创作书法,如《多心经》,他的书法圆润平和,波澜不惊,近代书法是一大家。值得一提的是,丰子恺的《护生画集》,也是受他指引而创作。
佛法,重塑了他的生命。
我深知,年青人谈论生命容易流俗,一点浅薄的佛教知识不足以认识佛法深广。但是,那些经卷中讲述的人、世界,又实实在在影响了我对尘世的看法。
李叔同心肠敏感,多情而无情。他在情上多次暧昧留恋,最终以惨败告终,于艺术均有成功而不得自意,以贪婪的索取者身份在凡人场里磕磕绊绊,一切都无法填满。善恶交汇一身,情欲追求半世。他分割自己在人生多条途径中,最后精神如散裂的碎片,空空如梦。虚无与实在的佛法辩证,使他重新认识什么是缺失和获得。那些数不清的缺失和获得,道不尽的概念和本质里该保持何种心态。
佛学家赵朴初这样评价他:
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仿佛已很成就。
可是,弥留之际枯淡的“悲欣交集”,在说什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