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少会主动提及我的家庭,哪怕是在亲密的朋友之间,我通常也会选择一笔带过。在我十五岁之后的岁月里,家庭成了我话题的禁忌,我试图去摆脱出身的卑微,想要洗干净那些不光彩的背景。长大以后,我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酒会、晚宴和私人派对中,慢慢地,也就几乎再没有人知道,我年轻时候深埋于心的,那些关于家庭的难言之隐。
在我写下这些文字之前,我并不清楚自己是否有勇气直面那些不堪言说的往事,毕竟,如实地写下那些自卑与屈辱,将曾经羞于启齿的秘密与禁忌全盘托出,真的需要勇气。
在我讲述这些事实的时候,所感受到的压抑与不安,从不逊于当年。”
——莫尚清《无声告白》
2007.7.7 星期六 商城路与花园路 晴
中午一点半正是阳光最灼热的时候,花园路上的公交车站旁簇拥着候车的人群。现在是交通高峰期,站台上等车的人们不时地望着车辆驶来的方向,希望下一个到来的是自己等候的班次。
莫尚清从72路公交车上下来,站台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他不得不从非机动车道上走过去,路口就在前方不远处。
等过了红灯,他穿过路口走到了商城路,浓密的树荫才得以遮住日光,在斑驳阳光透出的树影下,空气也凉爽了许多。
莫尚清的家就在路口向西四五十米的地方,与花园路主干道上的喧嚣相比,商城路安闲自在的风貌,一年四季都不曾改变。
家属院门口有四方桌,旁边围坐着几个打麻将的老人家,门卫室的保安也搬了凳子坐在一旁观战。这样的麻将局往往会从正午持续到深夜,有时候莫尚清晚上十一点多回来,还能看见他们借着院门口小卖部的灯光熬夜酣战。
从院门进去,是一通不算长却有些窄的笔直小路。莫尚清沿着小路直走十几米,然后再右拐,便能看见家属院的内院。
砖墙圈住了这个旧院落,莫尚清家的单元门,在两栋居民楼之间。
楼道里清凉舒爽,一年三季的温度都比室外低。
一楼中间那户人家养了一条小白狗,说是小狗,是因为体型比较小,但年纪也起码有四五岁了。它原本乳白色的毛发开始变得黯淡,眼神也渐渐空洞无光,它不再像年轻时候那样到处乱跑,与院里院外的其他宠物狗嬉闹玩耍。莫尚清周末回家的时候,经常是看它趴在主人家门口的地板上一动不动,双耳耸拉着,半眯着眼睛。莫尚清路过它身旁,它还会动下脖子,或是挪挪身子。
今天他没有看见小狗,本来并不宽敞的楼道,显得空荡荡的。
莫尚清家住在五层,像这种上个世纪建成的多层居民楼,大都是没有电梯的。楼道的每一层拐角处,多少都摆放着一些生活垃圾,有的是旧家具,有的是废纸盒和瓶瓶罐罐。住户们乐于积攒生活垃圾,然后叫来院门口那个骑着三轮车的老伯,把它们都处理掉。
楼道墙上贴着三教九流的小广告,淘气的孩子和忧郁的年轻人会拿各种颜色的笔,在墙上乱涂乱画或者抒写心事。
家里的木门没有锁,莫尚清上到四楼,就能听见厨房炒菜的声音。黄铜色的防盗门上贴着“福”字,门脸两边的春联上被粘上了小广告。
他打开门进去,闻到的是熟悉的大盘鸡的味道。
“儿子回来啦。”母亲穿着睡衣和拖鞋迎了上来。“又带这么多书回来。”
莫尚清放下沉甸甸的箱子,一脸疲乏。
客房里的电视机播放着中央十套的《讲述》栏目,他匆匆瞥了一眼,快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莫尚清的房间夹在父母的卧室之间,十平米的狭小空间勉强放下了一张单人床和书桌,屋门口堆叠的准备处理的旧书报,看起来拥挤杂乱。
他从抽屉里找出充电线,给手机充上电,屏幕显示还有不到百分之十的电量。通知栏上有未读QQ消息,他点开看,是程慕瑶发来的。
“这是上海商赛的官网链接。”这是她半小时前发来的,一个网址链接。
莫尚清立刻点开看,但没有立即回复她,他还没想好,怎么向母亲开口。
“儿子,饭好了,洗手吃饭吧。”屋外传来母亲的声音。
大盘鸡已经盛好了端上桌,莫尚清在屋里就能闻到鸡肉的飘香。
“好,马上,等一下。”他一边应着,一边看网站。
又两分钟,电饭锅也被端进了客房,米饭做好了。
莫尚清走出房间时,父母都已经坐在桌前准备开饭。他一句话都没说,但是没有人发觉到他神情的异样。母亲一直在往他碗里夹肉,而他只是拿起筷子装模作样地加了几块土豆。
他是想去上海的,可是刚刚看了官网的会费之后,他更加不知道怎么对母亲开口了。
上海商赛的会费,一共需要五千块钱。
莫尚清家不富裕。
母亲是一家地方银行的职工,虽说是银行编制,但工资却不丰厚,每个月起早贪黑地应付客户,月末工资还要跟绩效挂钩。
父亲早年在一家宾馆做厨师,后来因为经营不善,父亲四十多岁就提前“退了休”,在中原区的菜市场旁边开了一家表店,兼营修理手表。
那时候他还在上小学。他清楚地记得,有好几次,为了凑齐那725块钱的学费,家里几乎一个月没有碰过荤腥。最困难的那几年,莫尚清放了学还要去街上拾些废品拿回去卖,以补贴家用。
他永远忘不了同学们看他的眼神,虽然那时候是在小学,同学们大都还没有成年人那般功利,但是那种带着怜悯和窃笑的眼神,却与成人世界无异。
从那时起,他发誓要让自己变得更强。
初中时,莫尚清被划进一所名声特别差的中学,34中。在这里,抽烟逃课打架都是家常便饭。他刚入校时,因为没什么社会关系,家里也没有什么钱,就经常被那群不学无术的混混排挤欺负。对于这些,他从来没向家里开过口,也从没提出过转学。
他了解自己的父母,知道这个家并不是他真正的依靠,所以即使过得再不顺心,他也一个人默默忍受下来。
莫尚清问过杜小七,为什么她会来这所学校读书。
小七回答说,她实在不想去贵族学校,因为规矩太多纪律太严。
这是实话,34中学没什么校规可言,校长可以容忍教务处门口有学生打群架。
初中入校时,莫尚清的成绩是班里第二十七名,排在中等水平;初二下学期挤进班级前三名,并成为了男生第一名。整个初三,他几乎一直保持这个名次。
中考时是先报志愿再考试,父母和老师都主张他稳妥一点,报考四中或者七中。尽管他在学校的成绩名列前茅,但是与商外初中部的学生相比,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34中学有四个报考商外的分配生名额,这项制度是为了照顾弱势学校的考生。即使没有超过商外的分数线,只要能在学校里所有报考商外的学生中排进前四名,同样可以被录取。
莫尚清排名年级第十五,在所有报考商外的学生中,至少有五个人的成绩在他之上。换句话说,如果中考不能超过商外的分数线,或者不能超过这五个人中的两个,他就与这所象牙塔无缘。
没错,在莫尚清心中,至少在这中学六年里,商城外国语学校就是他的象牙塔。
临报志愿前几天,母亲跟他谈起这件事。
“妈妈已经帮你找了四中的老师,你只要报了四中,肯定能把你分进重点班。”
莫尚清一口一口地扒着饭,默不作声。
母亲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两年,儿子变得越来越倔,越来越不好沟通。
“你看商外那么难考,排在你前面的同学都不一定敢报。”母亲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放在面前的饭一口没动。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可是如果我最后的分数可以上商外,而我却没有报,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所以他还是报了商外。
那时候距离中考还有不到三个月,他和陈士琢每天早上五点半起床,六点钟就进班开始早读,他们各自拿着班里前后门的钥匙,因为他们来得比谁都早。
中午时候,他们在学校食堂用餐,然后回到班里自习,累了困了就趴在桌子上休息一小会儿。
晚上下课后,同学们大多立刻离校回家,而他们会留在班里把作业完成再走。
这段日子着实难忘,莫尚清每忆及此,都会百感交集。
中考前三天学校放假。临走前的最后一堂课,班主任发放准考证,并把没收的手机归还给大家。
莫尚清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气氛并不严肃,尽管这是初中的最后一节课了,多数的同学仍然如往常一般嬉笑打闹,半天安静不下来。
班主任一个一个念着大家的名字。念到名字的同学去讲台上领取准考证,班主任站在讲台的正中央,双手递出,并对每一个人说:“祝你成功。”轮到莫尚清的时候,他双手接过准考证,听到的却是一句:“你能行的。”
在他的日志中,有这么一句话:“2004年8月13日,以613分的成绩被商城外国语学校录取。”
刚刚过去的午后,太阳收敛不少,三点半的天空,就已经是浅蓝颜色。
莫尚清的房间通着阳台,书桌右手边就是阳台的木门。白天的时候,这扇门通常都是开着的。家里很少开空调,所以消暑的唯一办法,差不多就是开窗通风了。
母亲一直在忙家务,从午饭结束之后,就一直在厨房没有出来。父亲三点就去表店了,一年365天,他几乎是没有周末和假期的。
莫尚清一直在等酒馆的消息,也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向母亲提起商赛的事。
他是想去上海的,无论为了程慕瑶还是为了自己。这样的事情有很多次,去美国的交换生,去澳大利亚的夏令营,他从来都不向家人开口。
然而纠结是徒劳的,他只有两个选择:开口,还是不开口。
许多年之后,莫尚清听到了薛之谦的《你还要我怎样》。里面有一句歌词,让他久难自已:“怪我没能力跟随,你去的方向。”
实际上,在这首歌面世之前,这句歌词就在他的生命中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刚开始是折磨,到后来,就是麻木了。
数学作业的最后一道大题一如既往地难住了他,他在演算纸上写写画画了二十多分钟,还是没有见出分晓。
“儿子,妈妈给你泡了杯茉莉花茶,等晾凉了喝。”母亲把玻璃杯窗台上。莫尚清抬头应了一声,继续做题。
下午六点,厨房里传来菜刀与案板的声音,莫尚清还没收到酒馆的任何消息。
定风波酒馆里,龙懿坐在电脑前打字,烟灰缸里插了三四支烟头。
曹铭玺推门进来,不请自到。“外面好像快下雨了,你们出门前记得带伞。”他对阿次说。
“曹哥,今天怎么突然有时间来了?”阿次闲的没事在看《故事会》,俏寡妇与黑帮老大的故事凄婉动人,他看得入迷。
“还不是为了酒馆的事。我今天吃饭早,过来看看。”他答道。
龙懿瞟了他一眼,敲键盘的手没停。“老曹,坐。”他轻声说。
曹铭玺从前台拿了瓶啤酒,又拿了两个大号的黑啤杯,小杯子不过瘾。
“我今天不喝酒了,昨晚喝的有点多,上头。”龙懿摆摆手说。
于是曹铭玺只给自己倒上一杯,点上一根烟。这是标准流程。阿次过来拿走了空酒杯,递上了打火机。
“尚清给我发了消息,他找杜小七了,说能给办好。”曹铭玺深吸一口烟蒂,然后烟气从口鼻冒出来,屋子里很快烟雾缭绕。
“我是想找南十里街的商会,他们不会任由严不二胡来的。”龙懿终于停下了打字,《商城日报》财经版块的约稿写到一半。
“找杜小七不是更直接么?我见过她,这姑娘是个热心肠,何况这是尚清交代她的事。”曹铭玺往龙懿身边坐了坐,想看看他在写什么。“我就不明白了,你放着眼前的熟人不去找,何必去商会吃闭门羹。”
“你说,美国制造业PMI的指数,会领先中国多少?”龙懿突然蹦出来一个问题。
曹铭玺皱了下眉,他半天也没看懂龙懿在写什么。“你还会这个?”
“我大学是经济学专业,只不过没上完,我爸逼着我学了研究生的东西。闲着没事,帮报纸写点评论和文章。”龙懿解释完,点开浏览器,看往年的PMI数据。
“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曹铭玺回到原来的问题上,他不认为龙懿会故意舍近求远。
除了2月,其他月份的PMI都在50%以上。龙懿下载好数据,起身去前台拿杯子。
“你不是不喝么?”曹铭玺笑着问。
龙懿没说话,只是倒上一杯酒,和好友碰了杯。“我们先喝三杯,然后我告诉你。”他买了个关子。
三杯根本不是事,曹铭玺好奇心重,这是小菜一碟。
阿次出去买菜了,大概一个小时后才能回来,酒馆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我没跟尚清说,其实也没打算跟你讲,但既然你几次三番问起了,我就告诉你吧。”龙懿语气很诚恳,让人觉得他要把心里话和盘托出似的。
“你这是要认真了啊。”曹铭玺放下酒杯醒醒神,说道。
龙懿又给自己倒满酒,他喝了不止三杯了。“人身处逆境的时候,是不希望别人知道的,除非他是你的至亲好友。”他缓缓说道。
曹铭玺想了想他的话,问:“尚清也不算你的好友么?”
龙懿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喝了大半杯酒,口中苦涩,继续说:“这件事我本来没打算让杜小七插手的,她可能会告诉她姐姐。我不想让杜彦诗知道我这里出事了,这样太难堪了。”龙懿喝得微醺,说话语调都变了,脸色泛红。
曹铭玺突然理解好友了,他神经大条不在意很多事情,但听到这话还是心里一颤。
“尚清说得没错,不要和太熟悉的人恋爱。”龙懿用手扶着脑袋,尽量保持语气平静。
曹铭玺不确定他的脸红是由于喝多了酒,还是说出真心话时的窘态。
酒精是很好的台阶。无论醉时说出了多少真心话,酒醒后都可以推脱给“酒后胡言”。
“如果两个人太熟悉,熟悉彼此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就没有了新鲜感与好奇,而恋爱是需要激情的。”龙懿昨晚没睡好,眼睛里有红血丝。“吸引你的只会是对方光彩照人的一面,反过来也是,你只会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示给她。”
曹铭玺不觉得自己棋逢对手了,因为他根本接不上话,只能默默听着。半天,他才开口:“杜彦诗迟早会知道吧,尚清已经告诉杜小七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希望尚清以后能体谅我吧。”龙懿抬起头笑笑,杯底泛着泡沫。
“要我告诉他么?”曹铭玺主动问。
“不了,他以后会懂的。”龙懿举起空酒杯,与好友碰了杯。
“他迟早会遇到和我相似的处境,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窘迫,所以不肯开口,把生活过得惨不忍睹。”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酒杯里没酒,自嘲地笑笑。
“希望他不要有这一天。”曹铭玺宽慰道。
“生活是公平的,只要他想做点什么,而不是躺在功劳簿上混吃等死。”龙懿拿起子开了一瓶新酒,泡沫从瓶口冒出来。“我们都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当年他从大水中把杜小七救出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不是这样的人。”曹铭玺接过好友的话,接着说:“那时候我们还不算是朋友,但我对他另眼相看了。”
“杜小七天生是爱冒险不服输的人,和她姐姐太不一样。这是尚清跟我说的。”曹铭玺说。
“她确实桀骜不驯,但尚清就是喜欢她。”龙懿笑着说。
“如果你真喜欢杜彦诗,就多和杜小七搞好关系吧。她们姐妹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杜小七的话在她姐心里是很有分量的。”曹铭玺半天没喝酒了,神志也清醒许多。
龙懿拿酒瓶作势要给好友倒酒,曹铭玺把杯子推过去。这是黑啤杯,专门为德国黑啤定制的,但酒馆里没有这种酒。
“他们认识多少年了?尚清和杜小七。”龙懿问。
曹铭玺大概算了算,答道:“差不多五年了吧,和我们三个认识的时间差不多长。”他说的是“铁三角”。
“怪不得尚清和杜公馆关系匪浅。”龙懿若有所思。“原来他们十二岁就认识了。”
“尚清和杜彦诗关系也不错,他经常去杜公馆找杜小七,所以和她姐姐也有来往。”曹铭玺顺着话题说下去。“尚清可以随意进出杜公馆,不需要提前通报或者预约,杜家的大管家也认识他。”
“如果没有杜彦诗这层隔阂,真应该让尚清直接找杜小七。”龙懿笑道。
“有时候是我们把事情搞复杂了。”曹铭玺一开始绝没想那么多,他和好友谈了这么久,其中不易发觉的心理片段才浮现出来。
“这些事情从来就不简单,否则严不二也不必纠缠这么多年。”龙懿随即答道。
“杜家和严家就是一锅粥,如果可以,还是不要搅进去。我和尚清在一起这几年,听说了他们不少事。”曹铭玺拿起酒杯灌自己酒,一点不含糊。“严不二经常想越过他哥做事,他胃口很大,从来都不满足。杜家一直是杜小七和周管家操持,杜诀大部分时间是个废人。”
“可杜彦诗的婚事不还是他做主的么?”龙懿转念一想,有些不解。
“那是他们两家当年的糊涂账没算清楚,只要杜诀一死,这笔烂账就一笔勾销。”曹铭玺毫不给杜诀留情面,有话直说。
龙懿觉得自己不能再喝了,不是要醉了,而是太撑了。
“商城本地的家族企业,只有杜小七一个人敢跟严不二叫板,并不是杜家有多强,而是杜小七本身作风强硬。”曹铭玺没见过第二个敢和严家二少爷正面硬刚的人,连他自己也不是。“大家口耳相传的很多关于严不二的段子笑话,都是杜小七先传出来的。”
“有点普京的意思,强人治弱国。”龙懿玩笑道。
“可惜杜诀晚年犯糊涂,杜家已经在走下坡路了。”曹铭玺不无遗憾地说。
“杜小七真累。”龙懿说了句伤感的话,他突然感同身受了。
“杜家二小姐不是好当的,她还没成年,就要做很多分外的事了。”曹铭玺说这话的时候,故意盯着龙懿的眼睛。“你也能体会这种感觉吧?”
入夜,家里除了莫尚清的卧房在亮着灯,其他地方都是昏黑一片。
当初买这套房的时候图便宜,选了一个采光效果比较差的位置——两座居民楼围起来的夹角。只要天色稍暗,屋里就暗淡无光。
莫尚清走到厨房门口,看见灶台闪烁的火焰,和母亲忙碌的背影。
母亲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她刚刚洗完菜,就又忙着搅拌锅里的粥。直到莫尚清把厨房的灯打开,母亲才回头看到他。“做饭的时候不用开灯,能看见。”她说。
他能猜到母亲的下一句话会是什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个月电费又五十多块,你不交电费你不知道,还有天燃气和水费,都得是我交。”母亲一边冲洗着豆芽菜,一边说着这些已经重复过无数遍的话。
莫尚清没有应声,只是又默默地把灯关掉。他已经决定向母亲开口了,但是刚刚的那番话,又让他心生退意。
他从不怕与人起冲突,也不怕在学习上吃苦受累,只是钱的问题,始终是难解的心结。
“是不是饿了?一会儿就做好了。”母亲看他走进来,依然在忙自己的。
“没有,不饿。”莫尚清停在母亲背后三四步远的地方,假模假样地应着。
借着火焰的亮光,他看到铁碗里已经腌好了的鸡肉,还有案板上切片的洋葱。只有他在家的这两天,母亲才会做肉吃。
“妈。”他向前挪了半步。“我们社团八月份有个活动,是场商赛,就是叫商业模拟挑战赛。”莫尚清把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名词分成了三个小句。
“嗯?”母亲等着他继续往下说,听起来并不太在意。
“这个是在上海办的,规模很大,全球很多中学都派学生来参加。”莫尚清把程慕瑶的话又背了一遍,词穷时,就挤出了几个关键词来充数。
煮粥的锅开了,母亲掀起了锅盖,用长勺搅了搅锅,没有说话。
莫尚清站在那儿,脸上有些尴尬,心里更多的却是别扭。
母亲侧过身来用菜刀抄起洋葱下锅,莫尚清见状赶忙后退了半步。
“你们学校有多少人去啊?”母亲翻炒着油锅,看似不经心的问道。
“每个班都有人,我们班已经报了五个,别的班也不少。”这句答话听起来像是被否定时的抢白。
其实,莫尚清并不知道有多少人报名,从程慕瑶通知他到现在,也只过去了不到一周。直到最后,莫尚清班里也只去了他一个人。
“你想去了?”母亲猜到了他想说什么了。
莫尚清明白,母亲早就猜到了他的话里有话。“这次商赛会有参赛证明的,每个参会者都会有,自主招生的时候可以拿给大学做参考。”他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他还不清楚她的态度。
鸡肉下锅了,酱油香味扑鼻而来,但他现在一点也提不起食欲。
厨房的窗子斜对着二号居民楼的楼道,感应灯的昏黄亮光照进来,给屋子里的人和物稍添了几许神采。
“这次商赛的会费,五千块钱。”
母亲的铁铲停了一下。
大概四五年后,莫尚清已经不会再为了区区五千块钱而感到压抑难过,可当时他与母亲的那段对话,却在他心里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
年轻时的委屈与心酸,不会因为之后的成功而得以补偿。钉子钉上去,即使日后再拔出来,也是一道疤。
那天的晚饭吃的仓促,母亲还是会不停地给他夹肉,他却没有再推脱说已经够了。电视机播放着中央一套的新闻联播,他也没有在认真听,只顾着埋头吃饭。
直到把碗里的最后一粒米吃干净,他才放下筷子。他原本会在客房看一会儿电视的,这次却立即回了房间。
QQ空间里都在吐槽期末考试,有个别搞来答案的同学不忘发到空间里给大家“共享”一下,评论区下面就是一片不满牢骚。
尽管如此,莫尚清还是对了对数学答案。最后一道大题如往常一样只做对了一小半,而且也仅仅是结果做对了,步骤分还不知道能拿到多少。
陈士琢的头像躺在“铁三角”的列表里,莫尚清心情烦躁想发牢骚的时候,经常会点开好友的对话框。
“考咋样这次?”莫尚清揉揉眼睛,打字说。
“不咋样,理综要跪。”对方立刻回复了他。
莫尚清看陈士琢的QQ空间五分钟前更新了一张室外照片,问道:“你在外头了?”
他没有立即收到回复,于是伸了个懒腰,闭目养神。
约莫有三四分钟,手机QQ的再次响起提示音,是陈士琢的回复:“刚去接我弟了,他英语班刚下课,现在到家了。”
陈士琢的弟弟今年11岁,比他小6岁,现在上小学五年级。由于父母工作忙,陈士琢经常既要当哥,又要做老爸。从15岁起,他就经常骑着父亲的那辆红色电瓶车去接弟弟放学。莫尚清有时候见到他的小弟,也会半开玩笑地说:“以后你长大了一定要‘孝顺’你哥,他可是又当哥又当爹的。”
“诶我去,刚把晚饭给他热好了,累。”过了五分钟,陈士琢那边有了消息。
“你数学感觉咋样?对答案了么?”莫尚清看到QQ空间里有几个理科生对数学卷子口诛笔伐,就想问问陈士琢的情况如何。
“没呢,没答案,也不想对。考成啥是啥。”
看到他一副“无所畏”也“无所畏惧”的态度,莫尚清不失时机地把数学考试答案给好友发了过去。
“你有毒吧。”陈士琢哭笑不得。
“后来不知怎么地,我就没再追问过龙哥这件事了。”莫尚清转着手中的酒杯,桌台上方挂着的小吊灯着色温柔,照映着掌上的葡萄美酒。“我当时在发愁商赛的事情,酒馆那边也没主意,所以我就和小七自己做主了。”
“你们家的气氛很压抑啊。”段雨辰这次拿了黑水笔,特地把莫尚清描述的家的样貌画了下来。
莫尚清凑近了端详,撇撇嘴说:“画的还挺像,好久没人给我画过画了。”
“肯定不如龙先生手艺好了。”女孩儿笑笑,心领意会。
“看来我们都有默契了,你知道我在说谁。”
说着,两个人碰了一下杯。
“所以我从来就不想家,我不想回到那个地方。”莫尚清收起笑容,面色严肃认真。
段雨辰也受他情绪感染,放下酒杯,咽下那口酒。“怎么没听到你讲过你父亲,他存在感好低啊。”她不经意地说了句话。
莫尚清一下子愣住了,怔怔看她。
“你怎么了?”女孩儿发觉他眼神怪异,便问道。
“这话,慕瑶说过一模一样的,一字不差。”他眼神冰冷刺骨,看得段雨辰浑身不自在。
“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我,好瘆人。”她嗔怪道。
莫尚清闭上眼,片刻后,再睁开。他长舒一口气,眼睛看向窗外,是霓虹灯的热闹。“如果不是今天提起,我都忘了她还说过这么一句话。”
“看来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我一个人。”段雨辰浅浅笑着,语气温柔。
“我爸的确是没什么存在感,这么多年了,我都忘了他长什么样子了。”莫尚清说这话时心里不好受,他不想回忆起这个男人,一点都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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