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一直在坚持写作，我写过很多人的故事，我和闺蜜的故事，母亲和村庄的故事，自己成长的故事，被采访者的故事。

在我的生命中还有一位对我非常重要、影响很大的人—我的爷爷。他于2009年的12月4号下午去世，时隔14年，我终于有勇气写一篇关于他的文章。

这篇文章从去年就开始动笔了，中间写写停停，写的过程中太难受，很多次不想再写下去。

这14年里，我从懵懂无知的小孩，变得沉稳。

这14年里，我从农村到城市，再到回到村庄。

这14年里，我从毕业到考编，再到辞职探索人生和自我。

当我在写爷爷的故事的时候，有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因为时间太久了，我对他了解也只是停留在我小时候的认知和记忆里。

奈何人生总有遗憾。

01一个梦

去年正月十五的晚上，我做 了一个梦，梦见我和爷爷走在从村里去往集上的那条小路上，我挽着他的胳膊。

他拎着那个还没退休时就一直在用的土黄色的手提包，包上面刻着几个字：“XX镇政府”这是爷爷以前工作的地方。

我们俩并肩走着，我告诉他：爷爷我想辞职，坚持不下去了。

爷爷沉默了一会说：“想辞就辞吧，我就不折腾了，我年龄大了，马上也退休了。”

醒来后，便是正月十六，正式开学的第一天。

这个梦在开学的那天一直笼罩着我，以我对爷爷的了解，他在体制内干了一辈子，又是党员。

怎么会同意我做这样一个决定？

我想不明白，或许是我自己的意会，因为太想辞职离开了，在梦里也想得到最疼爱我的人的支持。

那天下班后，恰巧堂哥找我聊天，我告诉了他我做的这个梦。

我说我不相信我们的爷爷会支持我这个决定。

然后堂哥给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关于爷爷的事，比如爷爷那个时候，工作也不开心。以及退休后选择回村里养老。

大多数同事都选择了去市区发展，去更好的地方，而爷爷却选择了退回去，回到了村子里，因为他有两个儿子都在村子里生活。

那天晚上临睡前，我终于绷不住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哭了好久好久。

便想到，爷爷去世的时候，我还不到15岁，我发现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我都不知道他的人生里还有哪些想做的事，他的人生是否还有遗憾。

我只知道他爱我，而我从来没有了解过他，也没有机会了解他了。

每每想到这些，我便泪如雨下。

02一场空

小时候家里有一张爷爷和奶奶带堂哥去北京照的照片，我嚷嚷着也想去北京，你说你年龄大了。没有办法带我去了。

我说我可以带你去啊。

上小学的时候，有一次爷爷生病住院了，我只有周六才能去市区的医院见到他，那天我去的时候，跑到院子里摘了很多杏带给爷爷。

后来爷爷在日记里写道：“在医院的病床上，拿到我给你摘的杏很是感动，因为你不知道，当时还不到10岁的我是如何摘到树上的杏子的。但你知道那是我能带给你的我仅有的东西。”

每次回老家，我总是很想念他，脑海里无数次想过如果他还在，该有多好。我可以给他买很多他喜欢的东西，像小时候他疼爱我那样疼爱他。

2020年的五一放假回老家，给我奶奶录了一段视频，母亲看过后，说了一句，如果你爷爷还在该有多好，他也喜欢照相，他若看到你现在的工作和状态，他该有多开心。

此时，距离去年正月十五做的那个梦，已经整整一年多了。

在我确定要辞职的2022年的暑假里，我和爸爸一起去给爷爷上坟，那天在爷爷的坟前我说了好多好多的话，我告诉他：我下定决心辞职了，让他不用担心我，即使没有了这份工作，我也依然可以养活自己，活得更好。

腊月十六那天，姑妈和大娘从市区回来，我们仨一起给爷爷上坟，每次她们都会在坟前给爷爷说很多的话。

而我却从来都不说，以前的我不相信，说这些话死去的人还能听到，也许只是对活着的人的一种慰藉。

这次也一样，我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因为我知道，我想说的，爷爷一定都知道。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再梦见过爷爷，年前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爷爷问我他能不能家里住几天（潜意识里知道他已经离开了）。

我在梦里无比激动，说当然可以了，在梦里还是爷爷生前居住的那个老院子，在梦里我不敢闭上眼，我好害怕我睁开眼之后，爷爷就不见了。

第二天从梦里醒来的我，整整失落了一天，当第三天和母亲说起这个梦的时候，依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母亲说了一句：快过年了，也许是你爷爷真的回来了。

03一辆大梁自行车

记忆中的爷爷很高大，爱干净。他所有的东西都存放的整整齐齐，我小的时候他还没有退休，在镇上工作。

爷爷的大梁自行车几乎承载了我所有的童年记忆。

每到周五下午，他会骑着大梁自行车回村子里接我来到镇上，周日再把我送回村里，那个时候，我在村子里读小学。

在去往镇子的路上，他骑着大梁自行车驮着我，每次我都是坐在大梁上，一路上，爷爷会给我讲很多故事，教我背古诗，那大概是我对文字最早的启蒙。

有时候在路上他会去采摘很多芦苇，回来后用芦苇编一些小动物给我玩。

有一次，爷爷我们俩玩猜谜语，他在堂屋的黑色木门上，用粉笔很多谜语让我猜。我猜完结束后，爷爷就把这些谜语用湿毛巾擦掉了。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他又把这些谜语给写上了，我问爷爷为什么又写上了？他说我擦掉之后，看你脸色不高兴了，所以我又给你写上了。

（这大概是我还在上小学时候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我记得特别清楚，因为我爷爷一直是那个最能觉察我情绪，怕我不开心的人。

以至于后来的亲密关系里，我总是在寻找对比，我的另一半有没有像我爷爷一样，能觉察到我微小情绪的变化，能做到像我爷爷一样在乎我。

曾经我也和闺蜜讨论过这些，她说别人有恋父情结，你大概是有恋爷情结。那个时候的我总是说：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一个男人像我爷爷一样爱我，哪怕是父亲和哥哥，所以爷爷走了，他把爱也一起带走了。）

后来爷爷退休回到了村子里，我在村子里读初中，每个周六都会去镇上的中心校里学电脑。去镇上的时候，我会骑着自行车先去爷爷家一趟，因为爷爷每次都会给我一些零花钱让我在镇上买吃的。

某一个周六，我路过爷爷家还没开门，隔壁邻居家在用机器打玉米（给玉米棒子脱粒），声音特别大。我喊了好几声，没有听到爷爷回应我，就骑着自行车去镇上了。

当时我正在镇上的微机室里上课，便听到老师说，爷爷过来找我了，让我出去一下。我走出教室门口，看到爷爷骑着大梁自行车，来给我送零花钱....

（再次回忆起这件事，依然是感动与温暖，他骑行几里路，送的哪里是仅仅只是零花钱，送的是对我的在乎与爱。而且这种爱是不求回报的爱。）

到初三的时候，爸妈都出去打工了，我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爷爷特别节俭，连厕所里用的手纸，他都舍不得用卫生纸，是用废旧的破书本。

当时的我特别不理解爷爷的做法，甚至觉得他节俭的不可理喻。但回过头看，爷爷是经历过1960年大饥荒，吃树皮的时刻。对他“节俭”这件事我没有经历过，所以自然理解不了。

(爷爷这篇1960年的中秋节怀念他母亲的日记里，就清楚的记录了当时吃吃糠菜饼子的生活）

但他对我的爱是非常奢侈的，是连我奶奶都会吃我的醋，爷爷大概也觉察到了，所以有时候偷偷给我留的好吃的，偷偷塞给我的零花钱，你都不让奶奶看见。

每次我生病，他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为什么病的不是他，干嘛要折磨孩子。

04一次死亡

15岁的那年的秋天，我第一次离开村庄，去县城读师范，原本想读高中，因为偏科没有考上，就去读了师范，没想到这所学校和想象中的落差太大。

在还没有适应学校环境的同时，又遭遇爷爷去世的打击。最让我们家里人意难平的是，爷爷是非正常死亡。

小时候，我不止一次的想过一个问题，如果爷爷去世了，我该怎么办？

也许人在去世之前，都是能感应到的。现在我都记得在爷爷去世的前一周，我回了一趟家，和奶奶我们仨个在一起吃饭，爷爷当时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了一句话：或许等你下次回来就见不到爷爷了。

结果我真的再也没有见到了，爷爷的去世对我的打击特别大，当时的我还不知道世事无常、不知道人生中其实每天都在发生着意外。

我更不知道的是该如何去面对爷爷的死亡，现在回忆起那几年的日子，依然是灰色的。

我记得当时是接到三姨的电话，告诉了我这件事，挂上电话我开始不停的哭，室友把我送到车站，我都不记得当时如何到的家。

（太痛苦了，不想回忆这一段。）

我唯一可以发泄的地方，就是不断的写日记，在日记里倾诉思念，控诉命运的不公。那个时候15岁的我不能理解和接受世界就是不公平的。

现在那些日记里清清楚楚的记录着我无数次的想过死亡，想过去另一个世界去找我的爷爷。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无意间碰到正在办丧事的人家，我的心情会异常恐惧，瞬间能把我代入到爷爷去世的场景里。

直到我在23岁的时候学习心理咨询，我站在成年的视角看当时未成年的我面临的那场死亡，其实当时的我已经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后来怎么熬过那段日子的呢？

就是慢慢熬，不断的写日记，不断的自愈。

不喜欢学校的环境加上爷爷的去世的双重打击，我不知道未来和出路在哪里，那个时候我就给自己的人生下了“失败”的定义。

05一本日记

如今我对爷爷的了解，只能从他生前留下了一本日记里去感知。过往工作的几年里，我搬过很多次家，但爷爷的日记，一直被我带在身边，也陪我经历了在这个小城市我7次搬家，从合租到整租。

在村庄的深夜，我翻看爷爷的日记本，有一页详细的记录着他的父亲母亲去世的时间，里面还有一句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多年后的今天，我才体会到这首诗的含义。

鲁迅说：人类的悲观并不相通，但人类对于至亲的死亡的悲痛应该是相通的。

我刚记事的时候，爷爷还在镇上的乡政府工作，有一次爷爷的单位组织包车来市区逛景点，车子快到曹操公园的时候，我迷迷糊糊在车上睡着了。

爷爷要求去这个公园玩一玩，而他的同事却说，这个公园都来过好几次了，不下去了。其他同事也这样说，于是就没有去这个公园。

到家后，爷爷告诉我，没带我去这个公园觉得很遗憾，他和他的同事虽然去过了，但是我没有去过。

后来这件事情过去了很久很久，爷爷时不时的提起没带我去那个公园，依然觉得很遗憾。

我小学时期的日记里，记录最开心的就是和爷爷在一起。

爷爷不知道的是，多年后，我租的房子距离这个公园仅仅隔了一条马路。

我还记得，当初租公园旁边那个小区房子的时候，我刚进小区的大门，看到很多棵大树，夕阳刚好洒在树叶上，那一刻的斑驳光影仿佛把我拉回到了，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在乡政府大院生活的时光。

就像电影《爱有来生》里，俞飞鸿扮演的阿九租院子的时候，觉得院子和大树都很熟悉心安的感觉一样。

那一刻，我决定把房子租下来，在那个小区住下后，我经常一个人早起或者在下班后去公园里散步。

这一住就是两年。

后来即使搬家了，距离这个公园也不过是两条马路，依然经常在这个公园里跑步和打球。

有时候，有些事，有些人，有些场景，仿佛就像冥冥中自有安排一样。

06一场思念

在爷爷刚去世没多久的时候，母亲总是做梦梦见他，夜里睡不好觉，失眠的时候，母亲甚至能感觉到爷爷就在我们堂屋西边的那个窗户前站着，还穿着他以前的中山装。

有一次母亲做梦，梦到爷爷在梦里喊她的名字。

母亲心里总是膈应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就去找神婆算了一下。

神婆说，爷爷走后，依然放心不下我们家，那天他之所以喊我母亲，是因为院子里晾晒了很多粮食，而那天晚上要下雨，他喊我母亲起来去院子里收粮食。

也许天若有天意，想念可跨生死。

14年后的今天，再回头看爷爷的这场的死亡，人生中的很多事情，是我们无法掌控和预料的。

我接受了意外和世事无常，我也明白了人生总是有很多遗憾。

无论命运多么残败，但生命依然值得。

也许人死后，会变成了一颗星星，所以才有了漫天星河。

繁星璀璨，照亮了人世间的路。

如果有来生，我们还要做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