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实在的,我讨厌奶奶。
可是我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说,那样别人会指着你的额头骂“你这个黄眼狼!没良心”。我一直不明白,黄眼狼为什么会和没良心扯在一块儿。可是此刻,我没心情研究那玩意儿。
就在一分钟之前,我打翻了奶奶的中药罐子。浸泡了半小时药材的水洒了出来,只因我在准备烧火的时候,多放了几根木头,把蹲在土炤上的药罐顶偏了。
“你这个要死的!以我的火性我要一巴掌打死你!”奶奶伸手过来扬在半空,瞪着两只杏眼。
我连忙用手捂着脸,哇的一声哭了。我实在很害怕奶奶,太凶了。可是她对别人却总是笑脸相迎。
“妹妹,走走走,到房间里去。”堂哥和我一般大,但他比我懂得讨巧。奶奶很喜欢他。我哭着把门拴住,一头扎进了被窝里。耳边依然是奶奶骂骂咧咧的声音:“这个磨人王!做不得一点事!做不得一点事!”我两手攒成拳头,狠狠的抓着枕头,牙齿紧紧的咬住嘴唇,努力使自己不发出一丁点儿哭声。委屈与愤怒撕裂着我的心。
我不明白,奶奶为什么唯独对我这么凶。
或许,她在怪我。
一年夏天傍晚,我因为贪玩没及时回家添衣服。大山里的夏夜,格外地凉。奶奶拿着罩衫站在自家门前的禾场高坡上吆喝着我回去。就在我极不情愿穿衣的一瞬间,奶奶整个人面朝土地的摔在了坡下。手里抓着我的罩衫。我看着一动不动的奶奶,焦急的想喊出声来,但喉咙被火烤般辣疼,又像梦魇中有人掐住了脖子,急得掉出两只眼睛来。
终于奶奶发出哎哟哟的声音,她用手撑着地挺起来,像狗一样的趴着喘息。哎哟哟——哎哟哟——奶奶肯定在怪我!怪我没下去扶她一把。直到奶奶自己挣扎着走上坡来,我才鸡飞似的一边朝屋里跑去,一边大喊“舅妈妈,摔坡了!奶奶摔坡了!”留下“哎哟哟”在屁股后头一步一颤。那天之后,奶奶在床上躺了足足两年。后腰的脊柱弯成了一条匍匐的蛇,怪吓人。每当有人问起,她就絮絮叨叨的念:就是为了给那个磨人王穿衣服……
我因为这事心怀愧疚。我知道她老人家有些贪小便宜,于是我偷偷攒下零花钱。看到她拉长脸瞪着杏眼,我赶紧拿出一两块钱递给她“奶奶,这是我刚在路上捡的。”顿时,脸变圆了,嘴角也因笑变成了一对括符。
我常常乐此不疲的用钱买这对括符。同时,我付出了童年的惨痛代价,再也没钱去买贴纸、买麻辣圈儿。
我不喜欢奶奶。她总是说要一巴掌打死我。
可是我不能对别人这样说起。
(二)
这天,奶奶突然对我说:“我要是死了,无论你在哪里,都要回来!”
我有些伤感的说:“奶奶,怎么会,你会长寿的。”
“你不是咒骂过我,希望我早点死嘛。”奶奶不紧不慢的说。我迅速的低下头去喝水。她怎么知道在她无数次骂我时,我除了一个人躲起来哭,偶尔恨得牙痒痒也会在心里骂一句,这么凶早点死!
可是那不过是我实在觉得委屈。从小跟着爷爷奶奶生活,很多事都是一个人去琢磨。一个人懂得的道理,总是不及一堆人。
“人都是要死的,活那么长干什么呢。我骂你,你也不要怪我。”奶奶 突然叹口气。往日锐利的杏眼,这时候好像也浑浊些。
“不怪。”声音淹没在喉头。
“你爷爷要是还活着,他肯定不会骂你。他死前都交代你爸,要供你读书。”奶奶哽咽着,“他死了,我就自由了。他死了也好,我可以想去哪就去哪。他活着的时候,我要惦记着给他做饭。要是做的不准时,他骂人还打人呢!他快死的时候,我说你一辈子打人骂人,动不了还不是我来伺候你。你爷爷他没做声的。”
我突然就悔恨起来。从三岁开始,奶奶就带着我生活。洗衣服做饭没有哪一样不是她操心。奶奶十五岁就嫁给了爷爷。爷爷是干部,最常干的事就是穿得笔挺去镇里开会。回到家,俨然一个封建太爷只管发号施令。有一次奶奶不知因为什么事让爷爷不满意,他拿起一只碗朝奶奶头上砸过去,半指长一条口子哗一下涌出血来。流的血用那碗都装不下呢!当然这是听别人说起的,奶奶及家里人似乎从来不晓得有这回事。
“刚到你爷爷家不久,你姥姥就疯了。一天到晚骂人,总说嘴巴里有虫子,要我给她洗。白天我去田里挣工分,又要抽空回家照顾你姥姥。她把草烟塞进嘴里,说是毒虫子。我真是一心一意的伺候她。崽女媳妇要对大人好一些,老了才不会受折磨。别人就说我以后有福享的。”奶奶对尽心伺候婆婆很自豪。
我意识到,奶奶开始觉得孤单了。
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精神封闭的年代,奶奶用她的生活方式撑起整个家。她对人对事的态度,难以超出时代的印记。在谈不上粗野,也说不上悲惨的农村,她尽量用笑容去维护那些贫瘠的人事。她人前谦卑,唯独对我,一手养大的我,她卸下面具,毫无防备的表达自己这些年所忍受的苦。那些骂骂咧咧背后是生活对她的打击。
最脆弱的,总是留给最亲近的人。
我突然就明白了她。这个坏脾气的奶奶,这个苦难的奶奶。
(三)
奶奶说,神既是善良的又是恐怖的。我不明白,一向信神的奶奶何以这样说。从前她只说,神会保佑你的。奶奶没有做解释。只说,孙女子,我要是死了,你也给我写点在灵堂前念的东西。就像你大奶奶死的时候那样,你姐姐把大家都念哭了。
奶奶指的是悼念词。虽然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做这样的交代。但我并不忌讳提起亲人要逝去的话题。因为奶奶很小就告诉过我,人都是会死的,怕什么呢?
当然奶奶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但前几天,她不小心摔倒,腿摔成了粉碎性骨折。我因为工作原因,没能回老家去看看。
说实在的,我很想念我的奶奶。此刻只能在时光的长河里,拾取这些碎片来聊以慰藉。愿老人家,长寿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