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家

                                   

    小时候,夏天一个早晨,后槽牙松动了,跑去奶奶家拔牙。奶奶伸手进我嘴里,两根手指头紧抠住那颗牙,一手扶住我脑袋,低声说:“你嗯哼,咳嗽一声,牙就掉了,一点也不疼。”随着我低低一声轻咳,牙,掉下来了。

      奶奶用手掌托着牙,给我细瞧,告诉我,去,跑到屋里床边,双脚站齐,把牙丢进床底下。奶奶曾经这样说过,假如是上排牙,牙掉了,就要扔到屋檐上,下排牙,就要丢进床底下,丢的时候,一定要记得站齐,否则,这新牙就要长得歪歪斜斜的了。奶奶家的屋檐,奶奶家的床底,藏着所有我换下来的牙。但不知什么缘故,后来新长的牙,一颗一颗都是歪斜着长出来的,一笑起来,满嘴参次,把我的笑容都挤歪了。

      很多年以后的一个夜晚,我和姐姐围坐在二楼厨房桌边吃火锅,我对姐姐闲聊起掉牙的趣事。姐姐说,她的牙也是奶奶手拔的,她的牙也全都丢在奶奶的屋檐和床底,但她的牙一颗颗都长得好,一笑起来,两排牙齿亮闪闪的。

      火锅在桌上煮着,我往热汤里放丸子,火锅布噜布噜冒着热气,满屋都是煮火锅的香味。姐姐站起身,走到窗边,打开一扇玻璃窗。窗玻璃上已凝结一层白色热气,正在慢慢化成水蒸气。“隔壁人家好像也在煮火锅。”姐姐说。这时,从窗外黑暗中传来一阵阵笑语,笑语中混杂着一句祝某个人生日快乐的话。“像是谁过生日,她们一家人正在给谁过生日吧。”我坐在位置上说。姐姐没有转过身,蓝色窗玻璃上映着她高大的背影。我盯着窗玻璃上的黑影子,影子在白色灯光映衬下,显得孤零零的。“她们的火锅肯定不如我们好吃,香味可能都飘到她们家去。”姐姐朝窗外稍稍倾身,骄傲地说,没一会,她关上纱窗,转身坐回桌边。火锅还在布噜布噜冒热气,屋里飘散着白色雾气,我们坐在雾气中,灯光静静照在我和姐姐身上,窗外对面那户人家吵闹的笑骂声依旧响个不停。

      傍晚,姐姐从公司打来电话告知我晚上吃火锅,叫我去奶奶家采些青菜。奶奶屋前种着一块地,依季节种些菜。现在田地里有生菜。奶奶下到地里,割了几棵生菜。四月的天气,多雨,傍晚才下过一场,没一会太阳又出来了,雨在地面已经半干。我在井台边打水,准备一会儿洗菜。奶奶抱着菜从地里出来,和我一起蹲在井边择菜叶。奶奶坐在一块白板石上,有一句每一句和我说着。我微微抬头,天空蓝得像水,白云像撕破的棉絮东一块西一块散乱着,屋檐外露出几棵高高的橡树,映在蓝天白云间。奶奶一边洗菜一边说“家和万事兴,一家人和和气气才好,多跟你你爸打电话,多让你妈回来照顾你们,让你妈不要跟你爸生气,在市里不回来。”“知道了。”我低低地说。“好了,你再去打一桶水,再冲洗一遍就行了。”“还得洗?”“嗯,再洗一遍。奶奶别的做不好,菜每次都要洗的干干净净才行。”这句话,奶奶是笑着说的。这本是没多大意义的一句话,可不知为何,我却觉得自己不论多久都会记得。于是我跟着奶奶一起笑起来。

      四月底吃火锅的那天晚上,姐姐回忆起了许多小时候的趣事。她三年级不愿留级被妈妈追着满田地里跑,可最后还是留了级;她跟哥哥打架,哥哥打不过溜进房里把门反锁,她一生气,一脚踹过去,却踹出一个灰指甲,脚大拇指整个指甲盖脱落……姐姐说,她从小就十分讨厌哥哥。哥哥抢走了妈妈。我说,我也是。小时候妈总是偏疼哥,不打哥,但会打我,拿扫帚追着我满场地跑,可是我跑得快,妈有时候抓不到我,我可不肯乖乖站在那让妈打。妈妈说,我小时候就淘气,乖戾,哥哥要乖得多,学习又很好,是妈妈的骄傲。

      的确,我们三个长大后,哥哥的脾气是我们三个兄妹中最好的,我不好,姐姐更差。

    记得有一次,是夏天暑假的时候。我还没有正式工作,在市里找了一份兼职,是在一家补习机构给学生补习功课,一个月工资不高,一周放一天半。我每周六傍晚坐公交车回家。那年,妈妈还没去市里找工作,每天在家里煮三餐饭,姐姐在镇上上班,每天晚上开车回家。那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坐公交车回家,到家的时候,妈妈并不在家,厨房也没有飘出炒菜的油烟味。我上楼,姐姐房间有亮灯,我打开门,她正躺在床上打游戏。我问她妈去哪儿,她打游戏正打得紧张,很不耐烦回到,妈去附近一家工厂打工,还没回家。那晚上吃什么?不知道,自己去看看冰箱有什么。之后,便叫我出去,把门带上。

    我下到一楼,打开冰箱往里瞧了瞧,冰箱里有一尾已经收拾好的桂花鱼。我拿出鱼,走到厨房,把鱼放在灶台上。我拎起油瓶,拧开液化气,手刚放在天然气的开关上,突然,心里一阵委屈,喉咙瞬间像堵了一块硬块一样。我关上液化气,把油瓶放回灶台上,便大步走上楼,回到房间,把门一甩,重重锁上门。

    没过多久,楼下传来大门打开的声音,是妈妈回来了。我在房间里听到她在厨房里打开天然气的声音。没一会儿,油煸锅的声音,铁铲炒菜的声音,劈哩叭啦,一股油烟味从门缝里飘进来。大约半个小时,我听见妈妈上楼梯的声音,没一会妈妈的脚步声停在姐姐门前。妈妈喊姐姐下楼吃晚饭,姐姐没好气应了句不饿不吃。妈妈生气骂了句,你要饿死吗?接着脚步声落在我门口,妈妈拧了拧我的门锁,发现锁着,便重重扣门,大叫道“马上下楼吃饭,一个个都这副德行,回来了也不知道煮饭。马上下楼吃饭。”我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直直盯着天花板,也不应话,也不开门,只是麻木的眨眼。妈妈又在门外吼了一句,我依旧没应话也没起身。妈妈第三遍在门外大吼时,我冲着妈妈大声叫道,我不饿,晚饭不吃。门外的声音停了一秒,接着突然传来一声怒摔手机的声音夹杂着妈妈的怒骂声,脚步声离了门口,怒骂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激烈,已经夹着一股使劲忍着的哭腔。最后,门外猛地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大哭声。妈妈哭了。

    我突然感到害怕,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门,看见妈妈躺在客厅的椅子上,一只手覆着眼睛,用力哭喊着。姐姐也出来了,走到妈妈身边去劝她。我不敢去劝妈妈,沿着客厅墙壁溜到楼下去。大厅桌上已经摆好晚饭,我到厨房从餐具盒里抽出一双筷子和一把汤匙,坐在桌子前吃鱼汤。我一边往喉咙里咽鱼肉一边拼命把不断要涌上来的泪水吞回肚子里。楼上的哭声还在继续,我还在埋头吃鱼,楼梯间传来有人下楼的脚步声,紧接着姐姐的脸就出现在楼梯口。她满脸怒容,脚步声还没有完全停住,便大吼道“还有脸吃饭,还吃什么吃”。那被我拼命往下吞的泪水再也堵不住,一下子冲到我眼里,模糊我的双眼。我手里拿着筷子一边大哭一边朝姐姐大骂“还不都是你,就知道玩手机………”我还在哭,话也出不来了,眼泪更是收不住,决堤一般奔流不止。姐姐厌恶地看着我,又白我一眼,上楼去了。楼上的哭声依旧没有停息。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息渐止,我也不哭了,又勉强吃了两口鱼,悄悄上楼,也不敢看在椅子上躺着的妈妈,轻手轻脚跑进房里。没一会,哥哥打来电话,哥哥没有骂我,只是轻声劝我不要惹妈生气,偶尔在家多帮妈的忙,爸两年没回家,妈一个人扛着很累……

      我向哥哥诉说委屈,说她们都骂我没赚钱,去赚钱又嫌钱少,冷嘲热讽,没一句暖话。哥哥听了,说,缺钱就和他说,他给我打钱,叫我不要哭了,之后就挂了。我知道,他又给妈打了,他又在劝妈了。我在屋里听着,妈没在哭了,正在跟哥说话,语气还是很粗,但已经不哭了。我在屋里也不哭了。姐姐似乎是下楼吃晚饭去了,又似乎是呆在屋里,我不知道,但那晚,我们谁也没再跟谁说过话。

      第二天,妈妈很早起床,煮好早餐,就骑车去工厂上班了。

      那一年过后,第二年,爸爸回家来过新年。有一个晚上,爸爸不在家,妈妈在厨房炒菜,我们三兄妹坐在厨房隔壁房间里吃稀饭,妈妈才炒好一道菜,正在炒鸡蛋。稀饭还很烫不好下嘴,于是,姐姐、哥哥还有我久违地聊起了天。姐姐说起了她初中的一件趣事,我在桌边一直笑个不停,哥哥顺着她的趣事又接着往下说。这时,妈妈端着鸡蛋走过来。妈妈看了一眼我们碗里的饭,又看了看鸡蛋,说,鸡蛋怕不够你们三个人吃,我要不再去炒两个。我们三个都说不用,但是晚饭吃到最后,还是让妈再去炒了两个鸡蛋来配粥吃。

      妈妈转身去厨房炒鸡蛋,我望着妈妈的背影,脑中突然闪过一幅小时候妈妈坐在灯光下缝衣服的情景。那时我们三个都还很小,都还围在妈妈身边长大。那一晚,妈妈在灯光下缝衣服,夜晚很静,灯光也很静,衬得妈妈格外温柔。哥哥姐姐不知道哪去了,我留在家里,坐在妈妈身边的一把椅子上,学着妈妈的模样,手里正缝一件给娃娃穿的小衣服。这仿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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