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宁中考没能考上县里唯一的高中,在她未成熟的模糊的意识里,她向上的阶梯就是她啃过的一本本书,没有考上高中,就意味着她将坠落到她父母祖辈来来回回转圈圈的泥地里刨食。清宁心里只有不甘,她盘算着一定要再复读一年。但母亲却在一旁略显高兴地说道:“没考上更好,正好下来给家里帮忙。女娃子小学文化就够了,你都念完初中了。”
打从清宁记事时起,总是能听见父亲母亲以及乡邻们唠家常时谈起:女娃子将来是人家的人,养女娃就是白养。在清宁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父亲总叫她别念了,赶紧下来给家里帮忙,替家里做几年活好早早嫁人。可是国家政策好,学校老师几次来到清宁家里对她父母进行宣传教育,说国家法律规定父母必须让孩子完成九年义务教育。清宁庆幸父亲胆小守法,她这才在父母无奈的日复一日的唠叨声中,在完成做饭、洗碗、洗衣以及周日整日田里的劳作的同时,有幸完成初中课程并参加了中考。
可是,清宁中考失利了。她眼前的蜡烛这么容易就被自己呼出的气给吹灭了。母亲还在一旁絮絮叨叨,她看也没看母亲:“妈,我要再复读一年。”母亲的小夜曲戛然而止,屋子里一阵静寂。砰、砰、砰,父亲拿烟袋锅用力地磕着桌沿:“你这孩子还来劲了,读那么多书啥用。”
“弟弟读书读得好,你咋那么高兴,就不兴我读。”
“你是女娃子。”
“女娃怎么了。”
“女娃将来就是围着锅台转,肚子里装那么多墨水做啥。”
“我不想围锅台转。”
“那你要干啥。”
“......,反正我要复读考高中,然后考大学。”
“不行。家里没钱供你。你下来正好给家里填个劳力。”
“你和我妈攒了好多钱,就放在大衣柜上面的好些个空油漆罐子里,我早都发现了。”
“你拿钱了?”
“没拿。”
这时候,母亲起身朝里屋走去。
“那钱不是给你用的,你甭惦记。”父亲又装了一袋烟。
屋子里又恢复了寂静,石英钟滴答滴答地响着。清宁将目光从埋头抽烟的父亲那里转向母亲,母亲正在低头缝补三妹的破袜子。此时,三妹、四弟还没有回家,可能他们又和邻居家的翠翠、李梁他们捉迷藏去了。清宁记起自己小时候也特别喜欢玩捉迷藏玩到很晚,直到听见母亲喊自己的名字才悻悻地回家。清宁刚好将目光落到门口时,看到走廊的灯熄了,二妹清云走了进来,清宁和清云轮换洗碗,一人一天,今天轮到清云。
“爸妈,让我姐再复读一年吧。”
“复读一年,你出钱呐,活谁干。”父亲的声音急了,他抬头狠狠地盯着清云。
“我不念了,替姐姐。”清云轻松地说。
清云此话一出,屋里又是一片静寂。清云不像姐姐清宁学习那么刻苦,但她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两名,也许学习能力也是一种天赋。听见清云此语,清宁第一感觉就是替清云不值,连她自己都觉得如果她和二妹必有一个可以继续学业的话,一定是二妹,因为二妹比自己聪明。可是,清宁的心里很复杂,她感激二妹的放弃,在这等大事面前,她又是自私的,她寄希望于父母,希望他们能多爱她和妹妹一些,让她们都能如愿完成学业。清宁揣着复杂的心思,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摆弄着手指却,就像一名等着法官宣判的囚犯。清云比清宁小两岁,开学当上初二,还要两年才能初中毕业,而且以清云的成绩,她参加中考必定一击即中。
“行吧,就让你再读一年试试吧,再考不上就得认命。”父亲喷出一口烟,做了决定。“老二明天上午先到山上放羊吧,先顺溜顺溜。”
清宁如愿复读,也如愿考上县重点高中。起初,父亲并不打算出钱供清宁读书,还是清云对父亲说自己和姐姐清宁出嫁都不要嫁妆,省下来的钱够姐姐三年高中的学费和生活费了。清宁想自己要不要嫁妆无所谓,可二妹不要嫁妆就出嫁是会被婆家人看不起的,到了婆家是要受气的。可是此时的清宁却无能为力,她太想继续念书了,她想自己将来一定可以补偿二妹的。
三年后,清宁考上大学,清云开始相亲。清宁只身前往梦想中的象牙塔,却身无分文,她想只要大学的老师能让她上课,她总有办法弄到学费,她听说学习成绩好可以拿丰厚的奖学金,大学生还可以兼职赚外快。当清宁在象牙塔逐梦的时候,清云也找到了很心仪的另一半,他就是姐姐清宁的初中同学乔伟。可能早在清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乔伟就喜欢上清云了,和清云的相亲,是他请父母托人给自己说和的。
乔伟很会来事儿,清云还没过门,他就见天跑到未来岳丈家干活,没活也找活干,哪怕自己家的活不干,他都要把清云家的活忙完。
因为假期要做兼职赚钱,直到大二寒假快过春节的时候,清宁才第一次回家。清宁并不怎么想家,她回家最重要的一个理由是二妹要嫁人了,她一定要见证二妹的婚礼,并送上她最真挚的祝福。
清宁坐在距离舞台最近的娘家贵宾桌前,看着清云与乔伟一对新人站在台上,单从外形上看,二妹和二妹夫是靓女帅哥天造地设的一对佳人。整个婚礼的过程,清云笑的很甜很幸福,是发自内心的不自觉的那种笑。清宁的目光全程都在清云身上,她看得出二妹是真的感到幸福,她在二妹的甜里哭了。
清宁大四上学期就在实习的同时把工作找好了。每个月发薪后,清宁除去最基本的花销,自己存一部分,其余的都给家里汇去了。工作第三年的春节假期,清宁回家了,并不是她有多想家,她的归家多少有些报复父母的衣锦还乡的意味。清宁看见家乡的路比以前宽了,路面也铺成了柏油路面,她所乘坐的公共汽车又稳又快地把她送至目的地。她远远地就望见一大家子人都在门口等她,有父亲母亲、三妹、小弟、二妹夫、二妹以及二妹抱在怀里的小外甥顺顺。
全家人见到清宁热情极了。打清宁记事儿起,这还是第一次体会到为人女儿的幸福。清宁被一家人围住,她跟家人聊着大城市的繁华、同事的趣事、自己的业绩。清宁发现从来没拿正眼瞧过自己的父亲,此时正坐在一个不大起眼的角落里弓着背抽着烟袋,同时笑眯眯地看着她,倾听着她说出的每一个字。清云抱着淘气的顺顺在门外走廊上来来回回溜达,每次溜达到门口,她就驻足停留一会儿,恬静地看着姐姐清宁,直到顺顺又抓挠起来,她才又不得不溜达着走开了,一会儿马上又溜达回门口。
家乡的水真甜,清宁喝醉了。清宁水喝多了,她说自己要到院子里走走,同时她也想跟二妹单独聊聊,但此时的她不是自己的,是大家的,而二妹也不是自己的,二妹此时是小外甥顺顺的。
清宁起身的时候,清云把抱在怀里的顺顺交给老公乔伟,顺顺到父亲怀里后,张着小手拼命地奔向母亲,脸上是一副委屈的神情。清云还是跟着姐姐出去了。
清云挎着姐姐的臂弯,姐俩走出自家院门来到纵横交错的小路上。清宁跟清云既是姐妹又是朋友,姐俩在一起的时候无话不谈。清宁想跟妹妹聊自己在大城市的囧境、领导的高压、工作的苦累、同事的争斗,当然,她最想跟妹妹说说自己的孤独,她虽然在她所在的城市生活了七年,但她清楚自己无论如何调整都无法真正融入这个城市,虽然她每天都被淹没在茫茫人海中,但她的心一直在人群外徘徊。好多话想说,不知从何而起。清云却迫不及待地跟姐姐聊起自己如何变着法地捉弄乔伟,顺顺如何地调皮捣蛋,以及自己正在自学养殖知识,而且,她边学边干边扩大养殖规模,聊到这儿,清云激动地告诉姐姐自己今年赚的钱足可以在县城全款买一套八十多的房子。
清宁一路听着清云聊着家长里短,她觉得自己倾听着妹妹的心声便很幸福了。离家这么多年再回到家乡后,清宁才感到家乡冬季的风是这么温柔。清宁的这份工作是她自己选择的,她当初是热爱这个行业的,刚入职的时候她也怀揣着大有一番作为的斗志,可当她真正进入职场后,才知道自己每天几乎要在工位上工作十二三个小时,而且周末节假日几乎不休,根本就没有留白可以给自己充电。以她目前的薪水,她还要攒五六年才能在她工作的城市首付一套六七十平米的房子,她感觉自己是一个陀螺,有一双无形的手拿着鞭子抽打着她旋转。
妹妹清云欢快的声音和着家乡的暖风吹拂着清宁的脸庞。清宁看着妹妹清云红彤彤饱满的脸蛋,她知道妹妹清云是鲜活的,是属于她自己的,而自己从复读的第一天起就已经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