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外祖母
茂 华
一
外婆名叫薛升英,她亡故多年后给她刻碑时,我才知道她有这个大名。
外婆娘家在石首,外公老家在华容,这两个接壤的县分属湘鄂两省。萧家与薛家上辈子交好,便许下娃娃亲。
外公还没成人就亡父,他是家中长子,下面有尚还年幼的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长兄当父长嫂当母,外婆嫁到萧家,便挑起了一副不轻的担子。
外婆坚持让叔子和姑子去读私塾,这与外公的想法不合,日子本就这么拮据,还要拿钱供弟弟妹妹念书,外公急得跳脚。
外婆自己没念过书,但知道念书的好处,她娘家两个哥哥就是现身说法。大哥出天花落得大麻脸,因书念得好后来当教书先生,娶了美妻生下两儿子,小哥没念多少书,加之人又有惰性不肯下力做活,便娶不上媳妇打光棍。
外公成家后没几年,为躲壮丁,拖家带口从华容逃到石首,又从石首逃到公安。在逃亡过程中,离不了一根扁担两个箩筐。我母亲一两岁,外公的担子一头是我母亲,一头是锅碗瓢盆床帐被褥等东西。因我外公是从江北逃到江南,日后被人说“从江北挑箩筐担子来的”。
外公逃亡的最后一站是公安孟溪,这里有片水域叫“淤泥湖”,湖边有个叫“桂花台”的地儿,是明代文学家“三袁”的故里。之所以在这里落户,是因为我外婆的亲姐姐住在这里,外婆姐夫的哥哥当保长,我外公是想依傍这层关系躲避抓壮丁,没想到这也靠不住,几个月后,他还是被一支国军部队拉走了。
二
外公当国民党兵的日子里,家里就全凭外婆撑持。大姥姥体弱多病,我两个姑奶奶都未成年,小姑奶奶只比我母亲大四五岁,却也担任照看侄女的重任,大姑奶奶不到十岁,帮助做家务和喂猪放牛,叔外公稍大点,刚下学堂的他只能做些轻松简单的地里活。外婆心灵手巧,除做农活还学会了手工缝纫,给村里人家做衣服挣点钱补贴家用。我长大后常听两个姑奶奶说起那段日子,大姑奶奶说她炒菜时,要站在凳子上才够着灶台,小姑奶奶说她照看我母亲,是孩子带孩子。
一家人除了过日子,还要为我外公担惊受怕,外公是被拉去打仗,那枪子儿不长眼,同一个村子被抓去当兵的就有好几人没了,有一阵也传来我外公的死信。外婆却坚信我外公不会死,因为他命硬着,命硬者克兄弟,外公小时克死下面两个弟妹,他命硬如铁。
外公是在四川万县(现属重庆)开小差逃跑的,一起跑的有好几人,只有他跟一个叫徐兆北(音)的跑脱,其他人都被抓回去了。外公找老乡借了一身便装,一路化装乞讨,在宜昌碰到解放军,首长问他们是留在部队还是返乡,他选择回乡,首长就给他发路费写了路条。后来我长大了,外公还带着我去看望了他那个难友徐兆北。
“如果我不开小差回来,就跟着国民党去了台湾。”
外公常讲他当兵的经历,说和共军开火时,他们朝天上放枪,几个人跳进一个坑里躲炮弹。外公的左腿中过弹,他卷起裤腿把受伤的腿给人看,那条腿取出子弹后留下几寸长的疤痕。
外公回到家时,大姥姥正害着一场病,躺在床上连着几天粒米未进,这么虚弱的人却听到了雪地上由远而近的脚步声。她叫我外婆:“你快去看看,是不是志立回来了?”外婆出门一望,果然是丈夫朝家里走来。大姥姥从床上爬起,病一下子消了。我后来看到一部日本电影里也有类似情节,心想这故事多么真实。
三
曾听外公讲过两件事,在我头脑里占据着记忆,但我不知道是否具有真实性,或许是我记错了,模糊了其中一些细节。
第一件事:外公说他在河洲(应该是湖滩)开荒种黍子(或粟子),一镢头一窝蒿草地把泥土翻过来,天大旱,要趁夜黑把种子播下去,种子要吸收露水才能发芽。我不知道外公说的“河州”在哪里,我想应该是在华容和石首两县境内,哪种谷物种子要在夜里播种才能发芽?
第二件事:外公说他嫁姑奶奶,先一天收的人情(份子钱)第二天就倒了,这一沓钱便成了废纸,过年时用它糊了墙。“倒钱”,不用说是解放前的事,这是哪一年?是我的哪个姑奶奶出嫁?也许是我记错了,外公说的是别人家的事。
外公还说他当逃兵时,有天夜里在一口小水塘喝过水,次日天亮看见水塘里泡着一具尸首,外公把那尸首捞上来掩埋了。
外公还讲了许多事,都留在我记忆里。
外婆说,如果迟几年解放,她和外公就要成地主。她的意思是说,解放前家里就有了一笔积蓄,她和外公琢磨着买田地,如果真买了田地,解放后就要划成地主。为什么没有买田地呢?是因为用这笔钱买了三间大瓦房。听外婆讲,这房子是从财主陈再忠(音)手上买的。
做孩子时对钱是没有概念的,其实,我这人一生对钱的意识都较为模糊,可能与我的书生气有关,有书生气的人是长不大的。我写到这儿,突然想:临近解放那几年,外公被抓去当兵,大姥姥体弱多病,叔子姑子又小,我外婆是怎样攒到买房置地的钱的?
四
外婆对叔子姑子很好,让小叔子念书,给他娶媳妇,把两个姑子风风光光嫁人,加之孝敬婆婆,她得到了好声誉。两个姑奶奶每次回娘家,和嫂子相处极其亲热,两个姑子口中常念“嫂子比哥好,会做人”。
外婆有乐善好施的名声,某个荒年,被划为富农的陈再忠病得奄奄一息,想吃肉,外婆把自家舍不得吃的一块腊肉送过去,陈再忠吃了肉后才肯咽气。
外婆大度、善良,逢人笑在先,遇事不计较,家里有什么都肯施予人,因此被村里人喜欢。有被她救济过的人家,让儿子认她做“干娘”。有两个“干儿”待她如亲娘,外婆已去世四十多年,这两个“干儿”和我们成了老亲戚,至今还在“走动”。
五
生下我母亲后,外婆又养下两个孩子,可惜都夭折了。作为独女的母亲,自然被外公外婆娇惯,听外婆讲,母亲上学时,都是我外公背着。他们怕女儿淹死,一直不让她去水边淘菜,即使后来成了家,母亲还继续受着这种特殊保护。
母亲念了十多年书,读完初中,十七岁那年,招我父亲做上门女婿。
按我们那一带习俗,做上门女婿的男子要更名改姓用女家的姓氏和排行,所生子女也一律跟女方姓。我父亲三岁丧父六岁失母,是在哥嫂身边长大的。因为我外公家条件好,我外婆又很会待人,想在萧家做上门女婿的很多,托人来做媒的就有好几个。外婆之所以选择了我父亲,就因为他无父无母,一来出于同情,二来认为没有父母疼的孩子心容易捂热,懂得孝顺长辈。
外婆很开明,没有要求我父亲改名换姓,也不要求子女非得姓萧,但头男长孙是要姓萧,立萧姓门户的。
六
有了我后,外婆好生欢喜,在我八个月大时,就将我抱过来抚养。
我父母虽与外公外婆分了家,但两家住得很近,我父母住在那买来的三间大瓦房里,外公外婆住着另外三间面积稍小点的瓦房。那年代农村很少有瓦房,大部分人家都住着盖稻草顶的屋子。很长一段时期,我们家在村子里都是居住条件最好的。
因为住处宽绰,外婆又会安排生活,家里饭菜较好,县里和公社有干部来进驻,都是落户在我们家。有个和外公同姓的萧姓部长和一个姓彭的工作组长就在我家住过几年,他们用材料纸画了个表格贴在墙板上,每吃一顿饭就在表格里画个圈,被称作伙食圈子。
那时候我在上小学,萧部长和彭组长常教我写作业。
交代一下,我们那里对长辈的叫法似乎混乱和颠倒,把父亲叫“爷”,把祖父叫“爹”,把祖母叫“婆”,且用叠音。
我叫外公外婆为“爹爹”“婆婆”,这是对祖父祖母的叫法,而按照血缘关系,他们是我的外祖父外祖母。
写这篇文字,我纠结于用“祖母”还是“外祖母”。
七
我还记得外婆的样子,个头不大,较瘦,总是头上包着毛巾,腰里抹着围裙。她小时缠过脚,后来把脚放了,不像她姐姐(我叫姨婆)还用裹脚布,可能是为了干活利索。她是个谋划惯了的人,每天睡得很晚,坐在床头抽烟(她自种的烟叶),拧着眉头想事。
外婆很会讲故事,至今还记得她讲过的一些故事。
她讲了“两个儿媳”:大儿媳对婆婆不孝,小儿媳对婆婆孝顺。一次婆婆生病了想吃肉,小儿媳回了趟娘家,怕遭娘家人嫌弃,到厨房添饭时,把自己碗里的肉用荷叶包着揣在怀里。不料端娃子便便时,肉掉进便便中,小儿媳只得把肉洗干净带回去给婆婆吃。服侍婆婆吃了肉后,突然电闪雷鸣,小儿媳以为老天要惩罚她对婆婆的不敬,忙跪地悔过。眨眼间天晴日出,小儿媳看见满屋金银,原来是菩萨给她送来赏赐。大儿媳见妯娌发了财,也回了娘家,学着小媳妇用荷叶包了肉,把肉掉进娃子便便里。待婆婆吃了肉,突然天黑四方,大儿媳心喜,就等着菩萨给她奖赏,不想她看到的不是满屋钱财,而是一地屎尿。
外婆讲的所有故事,差不多围绕一个主题,那就是“善恶有报”。
外婆敬佛、吃斋,却不是全斋,只在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不吃荤。外婆心慈,爱做好事,村里人叫她“慈婆”,队长记工分时也是用“薛慈婆”,以致我认为“薛慈婆”就是她的名字。
我被外婆惯着,有好吃的她留给我吃,好穿的让我先穿上,在那物质缺乏的年代,他们没有让我穿过打补巴衣服,别人家的孩子看着我穿着新衣,吃着他们吃不到的点心,会投来羡慕的眼神。
八
小时候和外婆在一起,有许多现在想来很有趣的情节,下面列举二三。
“私房鸡”:那时候的农村,家庭开支基本上是靠养鸡获得,有句话“从鸡屁股抠钱”,但是“割资本主义尾巴”不让多养鸡,每户按人口数每人养一只。外婆把家里最肯下蛋的母鸡划归给我,谓之“私房鸡”,用这只鸡下的蛋给我开小灶,每天我都可吃一顿“炒鸡蛋”或“鸡蛋羹”。
“连连筷”:那年头外婆常生病,或许是怕把病传给我,她让我独立使用自己的碗筷。为方便辨认,她给我买了一只好看的花碗,她和外公用粗瓷碗,筷子头用红头绳连起来,称为“连连筷”。
“计数”:从小外婆就教会我“计数”,我给她背上挠痒痒一百下。,她再还给我一百下。她种了半垄地烟叶,烟叶喜招虫吃,我帮她捉烟虫,她按捉虫子的数量给予我现金奖励。她养蚕,我放学后帮忙摘桑叶,摘一篮桑叶她给我一毛钱。外婆用“计数”,让我心中树立“公平交易”的理念。
外婆是个很会“经营”的人,那年头,在集体出工之余,她总有法子搞点“资本主义”,按现在的说法就是“赚外快”。我记得的就有这么几桩事:
养蚕:一个生产队几十户,就外婆一家养蚕,头一年她只养了两三张席子,第二年有了蚕种,准备扩大规模,人手忙不过来,就让住在邻村的两个干儿媳妇入股,有了三个村子的人联手,就不缺了“资源”。在我们那里,是没有专种桑树的,只有庄户人家房前屋后一两棵野生的桑树。外婆腾出一间屋子养蚕,总共差不多有三十张席子,两个干儿媳早晚拎着一篮桑叶过来,帮忙照顾蚕宝宝。等卖了蚕茧,各人分得一笔钱,笑容满面好不欢喜。
制酒曲:外婆掌握了制酒曲的方法,这种酒曲儿,是乡村人用来做糯米酒的,现在“孝感米酒”卖遍全国。制酒曲的主要原料是芝麻花、野菊花、乌拉藤子,有时用甘草。本村有两个大姑娘跟外婆学艺,外婆教她们采原料、配方和制作。酒曲制好后来,她们分得一份,能卖得两件买衣服的钱。
生豆芽:外婆把绿豆生成豆芽,天不亮就拿到集市去卖,有时搭上自家吃不完的南瓜、葫芦、茄子、豇豆等,长此以往,可以获得一笔可观的收入。
扯马草:外婆打听到镇上搬运队缺草料,就带着我在湖滩上扯马草,一种红颜色根茎,藤子牵得很远的草,是马最爱吃的。我们婆孙俩每次背回两大捆,积成一担,由外公担到搬运队卖钱。
我与外婆形影不离,她去哪都会带上我。养蚕、制酒曲,我帮她采桑叶、摘芝麻花,她教会了我不少劳动技能,比如搓草绳、编苇席等。
那时不到十岁,我还在念小学,就学会了“做生意”。放暑假后,用竹篮装着酒曲儿沿村叫卖,有赊账的,我用本子记着,到放寒假再上门去讨要。赚得的钱,外婆大都给我攒着。在同龄孩子中,我差不多是最富有的。
九
外婆为我订的目标,是坐柜台,她带着我赶集,看着小街上供销社售货员,说:“孙儿,好好念书,以后学他一样做掌柜的。”在她看来,不必在集体出工,摆脱体力劳动,就是最幸福的人。
这是多么朴素的人生理想啊!
“孙儿,你长大后会孝敬哪个?”
“我要孝敬你!”
“我是你什么?”
“你是我婆婆。”
“那你说,你长大后要孝敬婆婆。”
我只得再说一遍:“我长大后孝敬婆婆!”
可是,没等到我完全长大,她就走了。
那年我十四岁,在离家十几里的镇上中学读高一,每逢周末回一次家。那个星期天我到最要好的同学家去了,回到学校,一个姓胡的老师告诉我,家里打来了电话,说我姥姥去世了。我当时有点懵:在我的意识里,没有被我称呼“姥姥”的人,因为打小我就把外婆认作祖母了。
我赶回家里,屋里来了许多人,外婆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我摸了摸她的手,没有一点体温,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世上对我最好的人,真的走了。
她走得很突然。家里房子盖好后,还有一块屋顶没有盖上瓦,外公清早就去干儿家挑瓦,来回四五里。外公挑第一担回来,外婆还在床上,和外公说了话,她习惯晚睡晚起。外公再挑一担回来,发现外婆有些异常,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外公连忙张罗叫人去请医生,医生来时外婆没脉搏了,她死于心肌梗塞。
她好像很决然,一直念叨着要给我盖好三间瓦房,现在愿望实现了。
她死时没有闭眼,可能有几分不甘,她最疼爱的大孙子没能回家。而她是准备我回来的,我看见碗橱里有一碗煨熟的鸡肉,里面掺了红红的胡萝卜。不是打算我回来,她和外公两个人,是断断舍不得杀鸡的。
守在外婆床前的她的一个姐妹说,亡者的眼没闭上,是在等最亲的人回来。
我用手抚摸外婆的眼睑,她的双眼合上了。
这一夜,我睡在她的遗体旁边。
她生于一九二一(辛酉)年农历六月初六,卒于一九七八年农历冬月初一,享年五十八岁。
草于2020年感恩节
2020年12月30日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