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半眯着眼,双手交叉,搭在微凸的肚子上,整个儿陷在了陈旧的藤椅里。听我的父亲说,那把藤椅是从爷爷以前的家搬过来的,宝贝着呢。桌上的火锅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雾气弥漫,把爷爷罩住了,朦朦胧胧地,我看不清他。
爷爷陷入回忆了。可能触景生了情,着该死的情又勾起了那三年刀子般锋利的岁月。
只听得他沙哑的声音,絮絮地诉说,我的爸爸啊,他倏地顿了一顿,圆桌上的人们听闻都纷纷搁下筷子听他说,父亲和大伯低着头默默喝着酒,一句话也不说。外面极静,可能是全面禁止烟花爆竹的缘故吧,大家都很乖。风也不说话,可能也知道,今天晚上要团圆,找他的家人去了······
我忽然有一些伤感,又有一些紧张。
那三年自然灾害,每家每户每个月就只分到二十七斤米,那时候的家里啊,光孩子就不止三个,我上面还有我爸爸妈妈,二十七斤,哪里够吃啊!只能天天省,天天节。爷爷手指着一旁的铁锅,那样一锅的粥,一大勺子舀下去,捞上来的,全是水啊,只在锅底才能见到一星星的米。
你们以为家里的粮食是从哪里来的啊,爷爷深深地叹了口气。
有一次,我帮村里的人办成了一件事,人家为了报答我,就从小袋子里用小碗舀了一小碗红豆给我。人家还有点不好意思,涨红了脸,道歉,不好意思啊,家里也不多了,你拿着,家去,煮了吃啊。
他还向我道歉呢,爷爷轻轻笑了一声,我晓得,我晓得的。那个年头,就算是天皇老子也没有余粮哇······
我双手捧着到家,混着米,煮了一碗红豆粥,捧到窗前喂我的爸爸,一调羹,一调羹,碗很快见底了。我晓得他还要的,可是家里还有孩子,那也是人家的口粮,人家也要活命,哪里还有啊!哪里还有呢······爷爷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他双目微闭,看起来像是睡过去了一样。我稍稍探过身子看,依稀还能看见他眼角收不回去的残泪。
奶奶坐在我和哥哥中间,慢慢抿了一口父亲给她倒的红酒,听说能软化血管,延年益寿。她和着爷爷,对的哇,那时候我们的妈妈想吃糯米饭,可是家里穷啊,哪里还有糯米!
她说,你出去要!
妈妈要吃哇,我能怎么办呢?我就真的,拿着一只豁口瓷碗,一家一家敲门。好在村子里有人心善,看我不容易,给了我一点点。
我是不容易,那年头,哪一家容易啊,不都是要熬嘛!我们家算是幸运,命大,几乎算是全熬过来了······
恶婆婆!我托着下巴,腹诽,心里又泛着丝丝缕缕的悲凉,鼻子一酸,眼前就蒙着了一层水汽。我盯着窗外愣愣地,出神。
窗子外面,不知何时飘起的雪花,搓绵扯絮一般,也丝丝缕缕粘在一块儿,理不断,扯不清,难舍难分。马路上,传来私家车疾驰的声音,隔着玻璃看,就像一条一条的光影,向着家的方向,恨不能飞起来。他们也在努力团圆。
爷爷奶奶今天算团圆了吗?应该是算的吧,看,围着圆桌的有他们的儿女,还有儿女的儿女。可是细细想来,我觉得,好似又是不算的,他们的爸爸妈妈不在了呀,那怎能算团圆呢?若是······我忽然不敢想下去了,我有点儿害怕。
我吸了吸鼻子,极力忍住,这样的日子怎么能掉眼泪呢?都怪爷爷,臭爷爷,哼!我偷偷拭泪,又在心里悄咪咪地嗔怪。父亲瞥了我一眼,忙忙起身端起酒碗,大伯会意,一同起身端起酒碗,来,我们兄弟两个来敬一敬爹和娘,我们一家人大难不到,必有后福,现在不是过得蛮好的嘛!
就是这个理!父亲俯下身子,压着碗沿和他爹娘碰了碰碗,祝我们的爹和娘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不要想以前的事情了,都过去了,都过去了,现在你们也儿孙满堂,眼前有女儿,身后有儿子,不也挺好?
父亲跟哄孩子似的哄着他爹娘,好了好了,吃菜,噢,吃菜。说罢,又看了我一眼,半埋怨半开玩笑,你们看看,我家小丫头又要掉眼泪了!
众人皆作惊讶状,齐齐的朝我这儿看来,哥哥半带调侃,笑我,哟,又有眼泪啦。我又羞又臊,气咻咻地瞪了父亲一眼,狡辩,才没有!我这是被火锅的热气熏的!被熏的!父亲闻言凑过来笑叽叽地问,真的没有啊?真的没有呀,你看,那热气都朝着我这儿来呢!我转而依着母亲的手臂撒娇,姆妈,你看看他!母亲很配合我,拍了一下父亲,你看看你,作什么又惹你女女!父亲委屈,我哪里有惹她嘛。大伯听了,看着父亲笑骂,多大人了你,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呢!
酒酣,众人决定趁兴和远方的亲友视屏拜年。诶,大姐,新年好呀,吃饭了没啊,真想找个时间去看看你呀,诶对,就是呀,太忙啦······
男同志们今天纷纷喝红了脸,被自己家的女眷搀扶着,对着手机那边,笑嘻嘻地拜年。我用全身之力托着我父亲庞大且兴奋的身躯,努力站稳脚跟。即使这样,心里依然升腾起一股浓烈的幸福感。我喜欢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年夜饭,享受难得的三代同堂的天伦之乐,这当然叫团圆。
我偷偷地把我父亲完全托付给母亲,逃出生天。我走到奶奶身边,拉拉她的衣袖,用她听得懂的方言说,老亲娘,蛮好个吧!
蛮好,蛮好!
窗外,似是人间四月天里未落的柳絮乘风而起,天光之外,又有一家灯火阑珊,以雪为媒,穿过重重夜色,拨开重重迷雾,与屋子里温暖的灯光隐隐连系在了一起,那似曾相识的眉眼,片刻都似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