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有一幅北京故宫博物院珍藏的宋画《榴枝黄鸟图页》,表现的是深秋时节,石榴露出累累的果实,石榴叶由绿变黄,或枯萎,或被虫蛀蚀,体现出秋日的萧瑟。一只肥硕的黄鹂衔着小虫栖于榴枝上,显得悠哉悠哉。今天,又一次观赏此画。画面中,两枚石榴沉甸甸地垂于枝干,一枚果实饱满圆润,赭红果皮如陈年锦缎般温润内敛;另一枚则因熟透而表皮绽开,露出粒粒分明的榴子,颗颗如玛瑙般剔透,仿佛自然孕育的珍宝盒被悄然开启。黄鹂鸟的羽毛经淡赭明黄晕染后,再用白线勾描,片片羽毛一丝不苟,近于“没骨”。
细细察看,宋代工笔花鸟的“琐细浓艳”在此尽显:画家不仅勾勒出果实的饱满形态,更以色彩的浓淡变化表现出籽粒的剔透质感。将视线移向枝叶,季节的痕迹愈发清晰。石榴叶正经历着由绿转黄的渐变,几片枯叶蜷曲着垂落,虫蛀的痕迹如时光刻刀留下的细密纹路,在叶片边缘刻出不规则的缺口。在石榴果皮上,也有许多虫蛀留下的斑驳痕迹。这些残缺如同时光不经意间留下的吻痕,将自然的损耗具象化为可触摸的细节。
这些“不完美”的细节,恰恰是宋代画家“写实层次”的精妙体现——他们从不回避自然的凋零,反而以无比精细的笔触,让枯萎与虫蛀成为深秋最真实的注脚。虫眼、焦边、霉斑,这些在春天绝对要被判死刑的瑕疵,到了深秋却成为了时间颁发的勋章。有人嫌秋是颓败,宋人却独爱这“颓败”里藏着的劲道。我忽然明白宋人为何爱画残荷败叶,他们分明要在边缘处勘探生命的韧性。那画中的秋意,不是悲凉,反而是一种庄严的沉默。他们懂得欣赏生命的盛衰轮回,不以荣辱为意。而今人倒是脆弱了,见黄叶便悲秋,见虫蚀便嫌丑,全然失却了从容观物的气度。
静静凝视此画,穿透八百年时光,宋代佚名画家笔下的深秋世界正缓缓铺展。发现此画实在好应景,此时此际,一场场秋雨绵绵地下个没完没了,园子里栾树的小黄花纷纷凋落,每天都细细碎碎铺满一地,满树的石榴果已经成熟,被鸟儿啄过的熟透的葡萄,也从树枝上滚落下来。这时节,最适合在园中漫步,在沉思默想之中,留意草丛中的蟋蟀,体会吹到脸颊上的风,落在肩头的雨。仔细观察一棵树的曲线,一片叶子的纹理,一只小猫的雀跃,感受包容一切的自然也包容着新生和死亡。
当我走到园中的石榴树下,那幅宋画中的榴枝宛如从绢素上生长出来,在现实的庭院里舒展枝叶了。在一株路旁的石榴树下,我立定细细观看。它枝干虬曲,显见得是株老树了。它的满树叶子多半黄了,有的蜷曲起来,有的边缘焦枯,显出被虫啮过的痕迹。偶有几片尚存绿意的,也在秋风中瑟瑟发抖,仿佛自知不久于人世,故而格外珍惜这最后的时光。枝头垂着与画中如出一辙的累累熟果——仰观那些石榴,它们硕大饱满,果皮青黄相间,间或透出些暗红,沉默地悬挂着,不言不语,却仿佛在诉说着什么。有的果皮已然开裂,露出内里晶莹的籽实,一粒粒紧密排列,红如珊瑚,亮如宝石,在光线下闪烁着透明的光泽。
几只麻雀蹦跳其间,尖喙啄食裂开的果粒,它们不在乎什么秋意萧瑟,只晓得眼前的甘甜。啾啾鸣声与飒飒风声交织成秋日的和弦,空气中浮动着石榴的甜香,混着雨后泥土的微腥,让人想起画中黄鸟凝视果实的专注眼神。秋深了,虫多起来,有的榴果已被蛀食,留下斑驳的孔洞,如同被时间咬了一口。然而这残缺并不惹人厌嫌,反倒添了几分真实——世上哪有完美无缺的生命呢?恰恰是这些痕迹,才见得石榴树实实在在地活过了一季。
如果说,春夏的石榴尽情绽放艳色,以“榴花照眼明”的热烈绚丽倾尽光华,那么,秋榴则是在岁序流转中接纳凋零,在“香老愁寒”中走完自己“裂果露籽”的历程。当秋风刮过大地之时,熟透裂开的石榴以最坦诚的方式,将生命的内核呈现在天地之间。永恒与短暂、繁盛与枯寂,本就是生命循环中不可分割的两面。石榴在深秋的爆裂,既是果肉生命的终结,亦是种子远行的启程。生命的圆满从不在永恒的盛艳,而在坦然接纳“萧瑟—成熟—凋零—重生”的循环往复。
我突然了悟那幅宋画中,古人为何要在略显凋零的榴枝间,细绘一只黄鹂衔着小虫驻足。画中明黄的鸟羽与榴枝的赭褐形成鲜明对比,鸟喙中挣扎的小虫仿佛让空气都泛起细微的震颤。那一瞬间不仅展现了秋日黄雀于石榴枝头捕食的生态逻辑,更以鲜活动态与果实的饱满形成对比,打破了深秋的沉寂——原来萧瑟从未独占季节,生机总在不经意处暗藏。从虫蛀的枯叶到绽开的榴实,从萧瑟的秋景到灵动的鸟雀,《榴枝黄鸟图页》以极简的画面承载了极丰厚的生命智慧。当我们凝视这幅千年古画,看到的不仅是秋日的双重面貌,更是宋人面对时光流转时,那份“万物有常,生生不息”的通透与释然。
黄昏时分,夕阳斜照,将石榴树的影子拉得老长。那些垂挂的果实便在光影中晃动,像是贮满了光的容器,又像是古老的铃铛,却发不出声响。它们终究会落尽,但此刻仍在枝头坚守,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顺应自然。石榴或许是最知秋的植物了——不似枫树那般以鲜艳的颜色哗众取宠,也不似菊花那般被文人墨客捧得高高在上。它就是它,结果便结果,枯萎便枯萎,虫蛀便虫蛀,全无半点委屈。它擎着满树果实,红得沉静而骄傲。不曾抗拒季节的更迭,亦不为即将到来的冬寒忧愁,只是从容地完成自己的节律。
这秋天的石榴,原来是一树沉默的哲人。生命的智慧,不在于永远茂盛,而在于每个阶段都活出该有的样子。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或许本该如此——该结果时结果,该凋零时凋零,活着便努力结果,不管有没有人看见,有没有人珍惜,到季节了便悄然落下,融入泥土,待来年再发新枝。当我们学会在人生的“深秋”里,做一枚“裂皮的石榴”,坦然展现那些沉淀的“籽粒”,便是对生命最好的致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