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推文中,我们以《金锁记》中曹七巧的悲剧命运为主线,梳理了她心理扭曲和畸变的来龙去脉。有读者表示,看了后浑身发冷,被曹七巧身为母亲的恶毒给吓到了。
今天换个思路来品鉴这部作品。
之前的文章曾说过,张爱玲的作品是一座永远挖掘不完的宝藏,除了故事本身,其独特的语言风格尤其让人为之着迷。有人说她是古希腊掌管比喻的神,没错,她太善用比喻了。
但相对于比喻,张爱玲对意象的使用更是无与伦比。有趣的是,意象在文学作品中既隐晦又高级,一旦打开这个阀门,阅读的快感会放大无穷倍。
简单来说,意象是作者用来寄托主观情感的客观事物。
在《金锁记》中,张爱玲用了大量的意象,本文抛砖引玉,浅析帘子、帐幔、窗帘在小说中的丰富意像。
帘
相比月亮,帘的意向很容易被忽视。
帘,在古人生活中乃常见之物,且常常是帘后有佳人。李清照曾说: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在《金锁记中》,帘多次出现,在不同女人身上象征的意义也不同。
姜公馆的一天是从诸多少奶奶、丫鬟给老太太请安开始的。
当丫头探出头告诉大家老太太起来了,等候多时的众人连忙扯扯衣襟,摸摸鬓角,打帘子进到屋里去请安。请了安,伺候老太太吃早饭。
“帘” 在老太太这里,象征着绝对的权威。在姜公馆这个封建大家族里,老太太处于权力的最高级。众人帘前小心翼翼、帘后毕恭毕敬,表明这里礼教森严、等级分明,诸人的命运都是无法自己掌控的。
帐幔
接着,我们来看一下“帐幔”在芝寿这里的多重意象。
七巧因为儿子长安老是跟三爷季泽逛窑子,便赶紧给他娶了媳妇,名叫芝寿。
婚礼那天,芝寿低着头坐在湖色帐幔里。
新婚燕尔,“帐幔” 让新娘有一种朦胧和神秘的美感,她是娇羞的,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同时,也象征着芝寿从此便困于封建婚姻的牢笼,迎来被束缚的命运。
婚后,七巧妒忌儿子与媳妇,横在中间,挑拨离间。经常一宿一宿地抓着儿子陪她抽大烟,不让儿子回去跟媳妇睡觉。打探儿子与儿媳的房中私事,再当八卦到处传说。
有一次,长白连着陪七巧抽了两晚大烟,芝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搁在肋骨上的两只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鸡的脚爪。
芝寿猛然坐起来,哗啦揭开了帐子。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也不像个婆婆。不是他们疯了,就是她疯了。
芝寿的帐子,象征着两个世界的隔断,里面是芝寿独守空房的寂寞,外面是婆婆与儿子不合伦理的荒诞。
芝寿想要把帐子挂起到钩子上,一只手臂吊在铜钩上,不由得就抽噎起来,帐子又自动落了下来。
这里表明芝寿的本意是卷起帐子等丈夫回来,帐子的自动滑落寓意她对丈夫的期望是落空的,是她所不能掌控的。她想到了死,但是偌大的房间找不出一条可以上吊的汗巾子。
芝寿的帐子第三次出现的时候,长白已经娶了姨太太,芝寿得了肺痨,她的帐子吊起了一半,且不分昼夜不准人放下来,她怕。她怕什么?怕自己被冷落,被遗忘。
半吊着的帐子,象征着芝寿在无声地宣示主权,和对不公的抗争,即便生病在床,她也是正房太太,她对丈夫依旧怀有期待。
直到娟姑娘生了个小少爷,帐子又被风吹得自动放下来了,这一次芝寿不再抗议。
芝寿妥协了,任由帐子放下来,意味着芝寿的彻底绝望,她在帐子上所残余的、仅有的抗争意识消磨殆尽。姨太太生了小少爷成了压倒芝寿的最后一根稻草,在姜家的地位再也无可换回了,仅挨了半个月的光景,她死了。
帐子的起起落落演绎着芝寿嫁入姜家后的不同心情,从娇羞的姑娘,到落寞的少妇,从心怀期待、到委屈寂寞、到几经挣扎,到彻底绝望,她敢怒不敢言,将短暂的生命困于帐内的方寸之间,直到死亡。张爱玲费劲心思地多次描写芝寿的帐子,必有其用意。
窗帘
最后我们来看七巧的“窗帘”:
老太太和丈夫相继死后,姜家分家了,七巧带长安、长白搬了出去。
一日,长安的表哥来找两个孩子玩耍,都是十几岁的年龄,嘻嘻哈哈玩得正开心。七巧对长安的表哥破口大骂,骂他欺负长安,骂他教坏了长安,还骂他勾引长安意在图谋她的家产。
骂完了回自己房间。张爱玲写道:
七巧回到起坐间里,在烟榻上躺下了。屋里暗昏昏的,拉上了丝绒窗帘。时而窗户缝里漏了风进来,帘子动了,方在那墨绿小绒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见一点天色,除此只有烟灯和烧红的火炉的微光。
“丝绒窗帘”既不透风又不透光,寓意着人的命运暗无天日,也象征着七巧对儿女的禁锢。
她置孩子的学业和幸福于不顾,逼迫长安辍学、裹脚,诱惑他们抽大烟,从身体上摧毁他们,从精神上打击他们,从而满足自己的控制欲和变态的心理需求。
还有一处写到七巧的窗帘,是二爷季泽来找她,旧情重提,激起她心底仅有的一点余温。但强烈的不安全和防御心理,让她瞬间拉回现实,意识到季泽只是来骗她的钱。疯狂的又打又骂,季泽走了。
七巧急忙上楼去拉开窗帘,望着季泽远去的身影,各种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流着眼泪。
张爱玲这样写道:
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袴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膀。
揭开窗帘,象征七巧放下心中的防御、戒备和猜忌。此时她的心态是开放的,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戳穿季泽。她承认无论如何,自己是爱过季泽的。在那一刻,她似乎想开了:人生在世,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归根究底,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把季泽赶走后,她总是失魂落魄的,心中积累的怨恨也开始不断地释放,把自己的不幸转嫁到下一代身上。
除上述事物外,《金锁记》多次出现的月亮、长安的口琴、金锁、镜子等都具有丰富的意象,我们下次再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