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沦陷了,战火倾覆了一座城,也倾覆了白流苏和范柳原心中的防御和算计。终于,她成了他名正言顺的妻,他们的爱情故事叫做《倾城之恋》。
张爱玲写了太多的悲欢离合,她笔调苍凉,着色于人性的幽微,道尽了男女之间的情感真相,塑造了不同个性的女性形象,这些女性大多有着悲剧的命运,在她的笔下逐字逐句地黯淡。
唯独《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在那么多不圆满的收场中,凸显出一丝幸运,活成了张爱玲笔下最具人间清醒的大女主。
虽然她依旧无法逃脱对男人的依附,但她在这场情感博弈中为自己的人生逆风翻盘,处处透露着果断和勇敢,时刻保持清醒。自信让她赢得机会,自爱让她赢得尊重,自洽让她有勇气接纳不完美。
1. 女人越是自信越是美
白流苏,封建大家族白公馆的六小姐,不满于第一段婚姻,离婚回了娘家,一住就是七八年。
当大家庭的经济出现窘迫时,人性灰暗的一面便逐渐显露,兄嫂明的暗的,尽是挖苦和讽刺。说她吃家里的,喝家里的,还像扫帚星一般害家里的股票投资亏了本。
母亲也无法为她做主,劝她体谅大家,留在家里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回到死去的前夫家里,去守寡过活。
心灰意冷之际,她被妹妹邀请作为陪衬,参加一个相亲局,男方便是范柳原,一个留洋归来的富家少爷。这个男人风流倜傥,女人缘甚好,只是一直无意于组建安稳的家庭。
谁能想到,这个大龄的、离婚七八年的女人,一不小心抢了妹妹的风头,成为范柳原的意中人。
其实,她本无恶意,也并非存心。但那天的舞会上,独独她一个人会跳舞,三支舞过后,妹妹就被动出局了。
男女主人公的初次见面便是这样一个戏剧性的开场。
这里便展现了白流苏的自信。即便她在娘家不受待见,日子难过,但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也不觉得自己离婚了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在舞会上,娘家人无一个会跳舞,总不能冷场吧,于是她就跳了。
这一跳便跳进了范柳原的心。这个在英国长大受西方教育的男人,却偏爱具有东方韵味的古典之美。
当白流苏端详镜中的自己时,她觉得自己还不怎么老。纤瘦的腰,孩子似的萌芽的乳。脸从前是白得像磁,现在由磁变为玉——半透明的轻青的玉。脸庞是相当的窄,可是眉心很宽,一双娇滴滴的,滴滴娇的清水眼。
张爱玲笔下的女性多是有着古典的传统的美。还记得她写《第一炉香》葛微龙时,说她有着温柔敦厚的中国情调。这与她深受古典文学和自身审美影响有关,她很小就开始研读《红楼梦》,在人物塑造上难免会有所借鉴。
白流苏因跳舞无意中搅了妹妹的亲事,被娘家人记恨在心,骂她猪油蒙了心。“人家连多少小姐都看不上眼,会要你这败柳残花?”
如此恶毒的话语却让她格外的镇静,也激起了她心中的斗志。她是无意的,但无意之中给了娘家人一点颜色看看。
她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早哩!她微笑着。
果然,范柳原托徐太太邀她去香港玩,其中用意不必多说。
白流苏迅速盘算着,果断下了决定——去香港。
她决定用她的前途来下注。如果她输了,名声扫地。如果赌赢了,她可以得到众人虎视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净她胸中这一口气。
此时的白流苏俨然披上战袍的女王,她即将踏上征途,爱情是她的战场,婚姻是她的战果。
但她是清醒的。
范柳原真的喜欢她吗?那倒也不见得,他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不信。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她不能不担心。
到底是一个结婚又离婚的成熟的女人,不会随便相信男人在初见时的甜言蜜语,这一点与《第一炉香》中的葛薇龙大相径庭,毕竟葛薇龙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学生。
2.女人越是自爱越是让人尊重
踏上征途的白流苏从上海来到了香港。
那是个火辣辣的下午,站在轮船的甲板上,望过去便是码头上围列着的巨型广告牌,红的、橘红的、粉红的,倒映在绿油油的海水里,一条条。一抹抹刺激性的犯冲的色素,窜上落下,在水底下厮杀得异常热闹。
流苏想着,在这个夸张的城市里,就是栽个跟斗,只怕也比别处痛些。
这是白流苏初见的香港,也是她初见香港的心情。这段描写,寓意着接下来她和范柳原的相处是一场情感上的交锋和博弈。
两个人在一起度过了很多快乐的时光,白天到处跑,电影、广东戏、赌场、咖啡馆、绸缎庄、四川菜......晚上一起散步。范柳原说了很多煽情的话。
“你如果认识从前的我,也许你会原谅现在的我。”
“我也不懂得我自己,可是我要你懂得我,我要你懂得我。”
“有些傻话不但要背着人说,还得背着自己,让自己听了也怪难为情的,比如说我爱你,我一辈子都爱你。”
白流苏时而回避、时而附和、时而见招拆招。她轻易不交付自己的真心,在范柳原的一言一语中踹图他的真实意图,费劲心思地与之周旋。
范柳原也是相当克制,连她的手也难得碰一碰。这让白流苏提心吊胆,怕他突然摘下假面具,对他冷不防的袭击,然而一天天过去了,他维持着他的君子风度,她如临大敌,他毫无动静。这又让白流苏有点不安。
两个人你退我进,你进我退,看似爱着,却又若即若离,忽冷忽热。
白流苏不光想要爱,还想要实在的婚姻。范柳原不光爱女人的美,还想要女人的真心。可他自己又偏偏是那种不愿意被婚姻束缚的男人。
白流苏在这场恋爱的一招一式中,窥见了范柳原只想要她做情妇的事实。
她自始至终都清醒着,那么多深情的告白,也没有乱了她的芳心,更没有越雷池半步。她时刻提醒自己,不能投怀送抱。她明白,一个女人首先要自爱,才能赢得他人的尊重。绝不能委身于他。否则就是前功尽弃,以后更是万劫不复。
在外人看来,他俩每天出双入对,俨然一对夫妻,甚至有人称白流苏为范太太。但其实,他俩一直是存粹的精神恋爱。他还是没有得到她。
白流苏做了果断的决定,回上海。她在赌,堵范柳原不会放弃她。
她是聪明的,也自始至终都是清醒的,更是自爱的。她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知道对方想要的什么。她从来没有轻看自己,没有做出任何轻浮的举动,也许正是这种自爱的定力,让她在范柳原心中更添了一份好感。
如她所愿,熬了一段日子,范柳原终于还是喊她回香港了。
她去了,带着一种被屈服的无奈。
一方面,她是被范柳原的风仪和魅力征服了,一方面,那种想要逃离娘家寻个救命稻草的心态是复杂情感中最痛苦的一部分。
再至香港,范柳原一句“你就是医我的药”让她红了脸。
范柳原说:“我一直想从你的窗户里看月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 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白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
她爱他,他也爱她。
3.女人越是自洽越是平和
范柳原为白流苏在香港租了一幢房子,雇了一个女佣。
一周后,他就要前往英国。她想一起去,范柳原拒绝了,答应她一年半载就回来。白流苏没有追问,她满心的不得意。
她盘算着,这次来只有一周的相处时间。一个礼拜的爱能吊得住他的心吗?可从另一方面来看,柳元是一个没长性的人,这样匆匆的聚了又散了,他没有机会厌倦,对她未尝不是有利的。一个礼拜往往比一年值得怀念。他果真带着热情的回忆重新来找她,她也许倒变了呢!
近30的女人,往往有着反常的娇嫩,一转眼就憔悴了。总之,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长期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难的、痛苦的事,几乎是不可能的。啊,管他呢!他承认柳元是可爱的,他给她美妙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这一点她知道她可以放心。
这就是白流苏,初战告捷,她没有得到她想要的婚姻,但她如愿离开了无处容身的娘家,获得了经济上的保障。虽然没有拿到婚姻的战果,但她迅速调整心态,把事情往自己有利的一面想,如此,便可安心在香港生活了。
房子很大,一间又一间,空荡荡的。空点也好,毕竟从小时候起,她的世界就过于拥挤。推着、挤着、踩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全是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房子,你在屋里剪个指甲也有人从窗户看见。
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就有种种的责任。这样也好,这样也好,难得自在。她总是善于说服和安慰自己的。
这边心刚安顿好,战火烧到了香港,范柳原去英国的船停运了。他又回到了白流苏身边。
战争改变了原有的生活,佣人不知去向,他们不得不高价买米,自来水也断了,还要去山里打水,范柳原扫地、拖地板,帮着流苏拧褥单,流苏上灶做饭。
两个人的感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在这动荡的世界里钱财、地产,天长地久的一切全不可靠了,靠得住的只有口腔里的空气,还有睡在身边的这个人。
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个人主义是无处容身的,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
两个人都放下了彼此的防御和算计,他们终于结婚了。
结婚后范柳原不再说以前那些俏皮话了,反倒是说给别的女人听。白流苏清醒地知道,那表明他完全把她当成自家人了——名正言顺的妻。她再次安慰自己。
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惆怅。她清醒地知道,是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让她得到了婚姻的战果,但婚姻也意味着平淡和乏味。得到了婚姻,也必须接纳婚姻的附赠品。得到了婚姻,也必须接纳婚姻的附赠品,包括那些失落和不经意间的伤害。自洽让她有勇气接纳这些不完美。
那么在这段情感的博弈中,她到底是输还是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