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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姨死了,死在深夜的重症病房里。
她的葬礼上没有很多哀悼哭泣的身影。四个孩子穿着统一的黑西装站在母亲的遗像前面,凝视着寥寥无几的花圈和门可罗雀的殡仪馆,一言不发。
张姨是死在一场车祸里。她还远没有到该与世长辞的年纪,身子硬朗,五十几岁只有少许花白的头发,刚刚退休,还能每天在小区里跑步,跟路过的每一个人热情地打招呼。
她走得突然,又是横死,不吉利,她的葬礼上,少有人来。
车祸的现场很惨烈。因为撞死了人,警察们来到了医院,一直目送着张姨被从担架抬到抢救床上,再盖上白布从手术室里推出来。可疑的是,当天得到消息赶来的家属,却没有一个脸上带有太多悲伤的表情,甚至于,能从他们努力装出的悲痛里看出一丝如释重负的色彩。
“死者是你们的母亲吗?”警察忍不住开口发问了。
“是。”回话的是大哥。他似乎想为他们一家人的冷漠开脱,又补上了一句:“我妈跟我们平时关系都不太好。”
警察们对视一眼,眼里全是怀疑。
“不管怎么说,都让我们了解一下情况吧。”警察用同样冷漠的眼神回望着这些不肖的子女,背后的银手镯闪闪发光。
警察第一个询问的是大哥。大哥坐在开足了冷气的问询室里,簌簌地打了个寒颤。他看上去三十出头,蓄着一点胡子,目光幽深。
“我妈是个工作狂,小时候他很少管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弟弟妹妹们都是我带大的。我确实很怨恨她。”
说到这儿,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二个接受询问的是二姐,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眼神却很冷淡,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还在欣赏着自己新做的美甲。
“我不喜欢我妈。她一直都只宠爱大哥和小弟,我和三妹在她眼里基本都是不存在的。她现在死了,对我们而言不是件坏事。”
说到这儿,她微微一笑。
“警官,我看你长得挺帅的,我还没有对象,你愿意和我约会么?”
“这里是公安局,请你注意影响。”
警察依旧用冷漠的语气回应了她。她觉得没趣,翘起二郎腿,不说话了。
三妹是个沉默寡言的小姑娘,看着应该还在读大学。她戴着一副眼镜,怯生生地环顾四周,直到警察给她推来一杯水,她才缓缓地开口。
“我……我很怕妈妈。妈妈总是对我挑三拣四的,也经常拿我和其他兄弟姐妹比较,跟她待在一起压力总是很大……”
她说了很久,说妈妈是如何掌控她的生活,控制她的情绪,说到最后,她哭了,一直到被警察送出问询室,才慢慢地冷静下来。
小弟看上去还明显是个高中生。虽然年纪很轻,却好像比他的几个哥哥姐姐都显得更冷静,或者说是更有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我妈?就是一个啰里啰嗦的老太婆,我不讨厌她,但也说不上喜欢她吧。虽然她死了我有点难过,但是生活还是能过下去的。”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甚至都没有正视对面的警察。说完这些,他不等对面的人反应,就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负责记录的警察目送一家四人离开的时候,脸上还带着怜悯的神情:真会有一家四个孩子,都不为母亲突遭意外横死而难过,这位母亲该有多么悲哀啊。
张姨的生命如同冬去春来的积雪一般融化消逝,没有人为她送来祭奠,只有偶尔在她家里出入的警察能够为她略显短暂的一生做出一个交代。年轻的小警员固执地认为张姨的死一定和兄弟姐妹中的一个有关,近乎偏执地坚持着在张姨的身边寻找哪怕一点点线索。他坚信没有正常的子女不爱自己的父母,更不用说不为母亲的离去感到哪怕一点点悲伤。
兄弟姐妹们却不在乎警察的固执。他们布置好灵堂,在朋友圈里发布看似沉痛的讣告,然后在寥寥几位亲朋到来的葬礼上,装模作样地落下两滴眼泪。
最后,送走了所有亲朋,他们沉默地站在灵堂里,面对着母亲的遗照和摆在灵堂正中的棺木,大哥第一个说话了。
“说说吧,究竟是谁干的?”
“你们的胆子够大的啊,当初我只不过随口提了一嘴妈年轻时候买的意外保险的事,没想到你们就真往心里去了。”二姐摆弄着自己的指甲,不露声色地将矛头指向站在对面的三个人,“现在警察整天在咱们家里查来查去,是谁干的一定跑不了了,不如现在就承认吧。”
“老二,真不是你吗?”
大哥怀疑的眼神落在了二姐身上。二姐和张姨的关系剑拔弩张,是全家人都知道的。
“是我?你开什么玩笑?老妈死的那天我还在隔壁城市工作,是你们一个电话把我叫回来的,怎么可能是我?”二姐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语气尖锐,“要我说,嫌疑最大的是老三,她看着老实,其实心眼多着呢!她最近交了个男朋友,正准备在人面前充大款,她可需要这笔钱了!”
三妹没想到二姐突然把枪口对准自己身上,吓得两眼含泪,结结巴巴半天才说出话来:
“二姐……你不能污蔑我!”
“也对,量你也没胆子干出这事来。”二姐的目光从三妹身上移动到小弟身上,又摇了摇头转开了,“不可能是小弟。一个还没成年的小屁孩,妈死了对他一点好处都没有,他能干什么!”
“二姐说得对。”小弟一听这话,立马狗腿地凑到二姐身边,帮她捏捏肩膀,“是谁都不可能是我。”
“这么看来,只有可能是大哥了。大哥,你就承认吧。你最近做生意需要本金,妈走的那天你就在本市,你是第一个接到消息赶去医院的,不管怎么说,你都最有机会杀了她。与其等警察在妈家里搜出证据,倒不如你自己先承认了,说不定还能减减刑。”
“老二,你到底在胡说什么?”
大哥的脸上染上怒意。他攥紧了拳头,二姐毫不示弱地与他对峙着。他最后一句话也没说出来,一拳狠狠地砸在棺材板上,转身出去了。
二姐轻笑一声,也跟着出去了。
三妹和小弟对视一眼,紧随其后,似乎一秒也不愿意在这里多做停留。
黑白相框里的张姨面带微笑,默默地看着儿女们一涌而出。她带着细纹的眼睛里隐约可见泪光,但无一人看见。
灵堂重归于寂。
转折到来得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警察的办事效率是毋庸置疑的。几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他们在一个独居老人的家里拼凑出一场死亡的真相。
张姨的家里很干净,小小的房子里,挂满了四个孩子笑意盈盈的照片。家里很少有关于她自己的痕迹,仿佛自从她成为母亲之后,关于她自己的一切都被默默地封存了起来。
整个家里唯一关于张姨自己的东西,是藏在衣柜夹层里的一张遗书。
遗书的字体很草,纸张皱皱巴巴的,好像有人无数次把眼泪滴在上面,又无数次地沥干。遗书里书写了一个令人叹惋的故事,并不是关于她的一生,而是关于那四个没有在她的尸体旁掉下一滴眼泪的儿女。
她说,她早知道孩子们从她那里了解到了那一份意外保险的大额赔偿。
她说,她早意识到孩子们正为了那笔钱而费尽心思。
她说,她知道,每个看上去充满孝心的孩子,都想让她死。
最好是走在路上就被一辆汽车撞飞,连尸骨都看不见,只留下一大笔钱用来安慰他们受伤的心灵。
她无法想象,每个孩子的笑脸背后隐藏着什么样肮脏歪曲的心思。她更无法接受,这些她费尽心思和气力养大的子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许正无数次向神明祈祷,“请快让妈妈去死吧”。
于是,她做出了这辈子唯一一个为自己的决定。
她一辈子没有为自己而活,她最终决定为自己而死。
年轻的警察收起遗书,坐在张姨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床铺上,默默了良久。他想象不到张姨一头撞进奔涌的车流中的绝望心情,更难以想象世上真会有盼望母亲去死的子女。他想,张姨选择这样一种“最像意外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是盼望有一种可能,没有警察会来发现这一切,这一笔赔偿款或许能成为老大做生意的本钱,成为老二钓到金龟婿的基础,成为老三在男友面前充面子的工具,成为老四将来读大学的学费……
她为自己而死,她为孩子们而死。
警察叹了口气,站起身出去了。
四个孩子收到警方的判定结果,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彼时张姨已经下葬,赔偿款却迟迟没打到任何一个孩子的手机上。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没有人说话,许久的沉默以后,还是大哥撑起了场面。
“咱们……去看看妈吧。”
冰冷的石碑上镌刻着张姨操劳一生的名字,小小的遗照贴在墓碑上方,仍然带着恒久的微笑,注视着站在坟墓前的不肖子孙。她的眼里不含一点责怪,却给人一种良心受谴的不安感。
天下着大雨。四把黑色的雨伞拥挤地摇晃在墓碑前,四颗低下的头颅没有一点声音,或许有人在回忆母亲在世时对他们的每一点好,或许有人在遗憾那一笔即将到手却消失不见的赔偿款,或许……
最后,是大哥第一个哭出声来。
“妈……”
四把雨伞在空中颤抖。四双笔直的腿在坟前湿漉漉的青石上弯曲下来,水流汇聚在一处,一滴一滴地落在墓碑上。
她坐在冰凉的相框里,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一言不发。最后,只剩下哭声在阴云密布的上空回荡,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