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千菩提子,一念一净土。佛前莲花座,亭亭隐娑婆。
一女子跪在佛前,单薄的身子在破烂不堪的红衣包裹下显得越发羸弱。枯黄凌乱的头发半遮住闭着的双眼,脸颊上,手臂上,已经看不出一块好的皮肉。右肩上被生生剜去了一块,血迹已干,像是泼洒了大片的红色染料,鲜艳张扬。
“我佛无量,大慈大悲。洱此生,屠虏城,杀降兵,数百万。立暴刑极法,死伤无辜数万。烧毁摧残无数珍宝,书籍,真经法卷。洱自知,罪孽深重。今生已无其他念想,愿佛祖收我命,了结这孽缘恶果。”
女子颤抖着单薄的身子,用力地磕着头,每一次,恨不得把头敲碎。身上的伤口被生生撕裂,血将鲜红的衣浸泡成了幽暗的深红色。最后她倒在地上,再没有力气支撑起身体。
她面色惨白,满目疮痍,像一只游魂野鬼。
“你尘缘未了,劫数未尽,需得安心之法方能超脱。”
“佛祖,洱有一愿,恳请佛祖成全。”
“可是为那神兽穷奇之魂?”
“正是。阿镜没有记忆,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他是上古凶兽穷奇的一半魂魄所化,被我家族祖辈相传的生死镜困居百年,灵力和邪气被打击得四分五散。他只听我的话,只是想让我开心,所有人都是我要他杀的,所有的罪孽我自己扛……愿……愿佛祖慈悲。留他一条生路。”
“前世因果轮回,今生浮屠不晓。穷奇之魂本就不死不灭,生生世世,他都会游走在六界,无穷无尽。”
“这样,也好。”
她安心一笑,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数年前,燕京皇宫。
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回荡在偌大的皇后寝宫,燕帝的第一位公主出生了,帝大悦,赐名京洱。
不久,消息传遍帝都。百姓们都对这位公主充满好奇,听闻公主出生那晚,天本是雷声大作,应有一场大雨,却突然天降红光,雷声尽收,满天繁星异彩,此乃祥兆也。
正值新帝登基不久,有此祥兆,原本对于新帝有诸多不满的老臣一派似乎安分了些,再加上皇后背后那个隐秘强大的家族,其他诸国皆不敢轻举妄动。
除了刚出生不久的公主,让所有人好奇的是皇后背后的那个神秘家族。
传闻那个家族富可敌国,商业,政治,各个领域都有人,连皇家都差不清这个家族的底细。
更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家族之所以能长久不衰,生生不息地强大下去,是因为一面能知过去未来的生死镜。
据说,生死镜只传家族的嫡长女,以族中最珍贵的女子的血喂养,如此一来,镜中秘密只此家族独享。
后来,家族中某位长女嫁入宫中,此镜便随之入宫,由此力保新帝登基,无人再敢多话,因为谁也不想招惹这样一个家族,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平静的日子总是短暂,燕京十年,公主京洱八岁,顽劣,玩耍时不慎将生死镜打碎,从此,长睡不醒。皇后回族请求族人相救,却得知,镜在人在,镜亡人亡。皇后不甘心,亲自求访神医名士皆不得法,心力交瘁,不久便抑郁而终。
“阿镜啊阿镜,你说娘亲为什么要对我如此严厉呢,每天晨昏定醒地学习琴棋书画,诗书礼乐,上次我就弹错了一个音,娘亲就罚我跪了半个时辰,还有之前我偷偷多吃了岑云姑姑给我做的小点心,娘亲就罚我不准吃饭,还有还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蹲在宫墙边,粉嫩的小脸委屈地皱成一团,双手捧着一面小铜镜,喃喃地念叨着什么。
“喂,既然这么不喜欢琴棋书画,那就不要学了,做你喜欢的事去吧。”铜镜中有男子低沉,慵懒的声音,似是有蛊惑人心的魔力,让人一听便为之吸引。
“可是,被娘亲发现又会罚我的,我不想罚跪,也不要饿肚子。。。”京洱撅着小嘴,失落地低着头。
“哈,那去练兵场好了,你不是最喜欢去偷看士兵们操练,搏击,耍兵器了么?”
“什么叫偷看啊!那可比整天摇头晃脑地念诗,坐着一动不动地练琴有趣多了!”
“哦~比岑云做的点心有趣?”
“那,那可不能比,岑云姑姑做的点心最好吃了!天下无敌的好!”
“嗯。你很喜欢岑云?”
“对啊,岑云姑姑说话柔柔的,总是做好吃的给我,还会陪我放风筝,总之。。。总之”
京洱总之了半天却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反正她觉得世上已经没有比岑云姑姑待自己更好的人了。
“喂,蠢耳朵,你要是再不回去,被你娘亲发现了,可又得挨罚了。”
“哎呀,对对对。”
京洱赶紧收起铜镜,揣进怀里,伸出脑袋四处张望,见没什么人便快速向自己的宫殿跑去。
鸾翎殿--燕京公主的宫殿,此刻,侍女和侍卫跪了一地,一个个屏气凝神,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鸾翎殿正殿上,一妇人轻靠软塌,秀目微闭,大红色凤袍垂至脚边,细细看去金边凤凰似要展翅高飞,栩栩如生。
片刻后,那妇人睁开眼,媚眼如丝,好像能把人的心都看透彻,好不魅力!
“公主呢?”皇后随意地摆弄着手上的戒指,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皇后娘娘,公。。公主她。。。在练习。”一个侍女跪在地上回答道。
皇后没有抬眼依旧转着手上的戒指,半晌,凤眼微眯向自己的贴身侍女看了一眼,那侍女得体地低头回了一礼,另外叫了两个人将刚才回答的那名侍女拖下去,掌嘴。
“对主子撒谎,是做下人最大的禁忌。”那侍女对着一地的侍女侍卫,像一个宣判者,高傲地扬着下巴,于此形成对比的是燕后漫不经心,却肆意张扬,让人不敢呼吸的气场。
“娘亲~”京洱急匆匆地跑回来,看见侍女侍卫跪了一地,心里便知道是母妃驾到,来视察了,自知是躲不过的,干脆从容面对。
燕后见是京洱,目光变得柔和许多,竟然淡淡一笑。
“洱,过来娘亲这儿。”燕后向京洱招招手,温柔和蔼与刚才的张扬判若两人。
京洱乖巧地跑到燕后身边,扑进其怀中。
“娘亲,你好久没来看我了,我好想你呀。”
京洱从一出生就由专门的奶娘和侍女照顾,而燕后每天忙于打理后宫诸事,为燕帝解决朝堂上的暗流汹涌以及其他诸侯国的联盟起义,阻止叛臣贼子妄图将燕帝拉下皇位。
燕后每个月只有几天能见到女儿,多数时间都是长公主岑云陪伴着京洱,所以公主依赖姑姑甚至多过亲生母亲。
燕后将女儿抱在怀里,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边看向窗外,喃喃地问道:“洱,告诉娘亲,今天可有好好学习啊?”
“唔……娘亲,今天岑云姑姑来看我了。”
京洱小声地说,她觉得娘亲好像并不喜欢岑云姑姑,也不喜欢自己经常跟岑云姑姑玩,可是,除了阿镜就只有岑云姑姑会和自己说话,玩耍,会做好吃的点心,会给自己做新衣裳。
京洱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她常常在夜深的时候做梦,梦见娘亲和父王都不要她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的枕头湿湿的。
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阿镜。
从京洱出生那天,取下眉间第一滴血滴在镜子上,阿镜认了京洱为主,从此,镜在洱在,洱亡镜亡。
阿镜,住在镜子里。
镜子是母族祖传的宝物,那么阿镜也是宝物,京洱是这么想的。她总是小心翼翼地把镜子揣在怀里,每天将学到的东西,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都对着镜子说,终于有一天镜子听得不耐烦了,开口骂到:“再吵,把你耳朵割下来。”
当时,京洱确实吓了一跳,没想到镜子竟然说话了,不过听起来像是个坏脾气的臭镜子。
“岑云以后不会来看你了。”原本和蔼的燕后渐渐冷了脸色,声音平淡地让人发寒。
“为……为什么啊?”京洱有些害怕这样的娘亲,想到以后见不到温柔可亲的岑云姑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
“洱公主,长公主要成亲了,嫁给襄王做王妃哦。”答话的是燕后的贴身侍女。
“那……那我见不到岑云姑姑了,以后也吃不到姑姑做的点心了么?我以后可不可以去襄国看她?”京洱说着说着眼泪流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以后都见不到岑云姑姑了。
燕后冷冷地看着流泪的京洱,一旁的侍女上前安慰,京洱很听话一会便擦干眼泪,水灵灵的一双眼睛看着燕后。
“洱,把你的生死镜给我。”燕后冷冷地开口。
京洱下意识地捂着胸口,突然心里一空,阿镜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吵死了吵死了,我要把你们的舌头都割掉!”
“阿镜,安静点!”京洱小声地呵斥,镜子立马没了声音。
“生死镜,生死镜竟然是真的,不枉我族世代以最尊贵的血液供奉,竟然是我女儿的血唤醒了镜魂,原来他们早就发现了,哈哈哈,原来如此。”燕后听见阿镜的声音后竟自言自语起来,念念有词还不时地大笑,像是魔怔了。
“呵,人人都说我是祸国妖女,蛊惑君心。可谁知道真正狠毒的是帝王家,我的女儿,你可真傻,别人跟你说两句好听的,给你点好吃的,你就全心全意地对她好。殊不知,人心难测,有的人就是披着羊皮的狼,她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有她要的东西罢了。善良的心,不应该生在帝王家。”燕后将京洱拉至身前,说的话八岁的京洱都听不懂,只是本能地护着怀中的镜子。
燕后一把夺过镜子狠狠地摔在地上,瞬间精致的镜面碎了一地,空气一下子似乎停滞了,侍女们都颤巍巍地低着头,谁都不敢多看一眼生怕自己是一样的下场。
“阿镜!”京洱惊呼,可是,没人回应,突然一阵眩晕,京洱眼前一黑。
八岁的京洱并不懂得朝政上的风云变幻。
她每天按照母亲的要求学习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努力地学着摇头晃脑地读书,努力端着身子一上午练琴,努力跟着尚宫学习各种礼仪。
有的时候会贪玩和阿镜偷偷溜去练兵场看士兵练操,虽然每次阿镜都嘲笑她偷看男人,但是她知道每次他都会提醒她该回去了,不然又得挨罚。
京洱知道岑云姑姑很喜欢自己,隔三差五就会来看自己,带着亲手做的点心,有的时候会和京洱放风筝,教她做花灯。姑姑说,燕京每到过年过节都会做花灯,用来给家人祈福,自己亲手做的花灯心意最足,也最灵验。京洱的动手能力不错,没学多久就做了一只小巧玲珑的兔子灯,然后用笔一笔一划地写着福语。
愿父亲母亲福寿安康,愿阿镜快快长大。
因为后半句又惹得阿镜像炸毛了似的吼道:“我都上万岁了!还长大什么!”
京洱每个月都会取一次眉间血滴在镜子上,以母族嫡长女的身份用血液供养生死镜,她以为就跟自己要吃饭一样,阿镜是喝她的血来填饱肚子的。
京洱喜欢和阿镜说话,从每天念了什么书,听师傅讲了什么故事,学了哪首曲子,学会行大礼到偷看士兵练操,新学了什么招式。阿镜总是嫌她吵闹,恶咧咧地说要割了她的耳朵,让她当个真正的洱公主。
“阿镜啊,你长什么样子啊?你声音那么好听肯定长得不差,不对不对,你脾气那么差肯定模样也不怎么样。”那年她娇俏玲珑,笑意绯然,总是寻他开心。
“我说你这哪里来的歪理,小爷我可是上天入地第一美男子,不是你这种凡夫俗子能看得懂的。”他总是不遗余力地反击,好像与她斗嘴是这世上最有趣儿的事。
“哦哦哦,原来是上天入地都找不到的美男子啊,那你为什么总是躲在镜子里不出来?我从出生就认识你了,可是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呢。”她很想,很想,见见他。
“我需要你的血才能化成人形,现在还差两滴。”他恢复平淡,声音没有了刚才的不正经和调侃。
“那我下个月给你两滴血,你就能快点变成人了。”她兴奋地说,好像这并不是要她的血,而只是要她背一首诗,弹一首曲子那么简单。
“不可,每月一滴已足够我修炼调理的了,多了反倒无效,对你的身体也会有伤害。你,就那么想见我?”他突然顿了一下,想到了什么,轻笑了声说道。
“当然啦,一想到能见到你的样子,我就对未来充满期待。”
还差两个月,可惜你的样子,我再也见不到了。
燕京十年,公主京洱八岁,顽劣,玩耍时不慎将生死镜打碎,从此,长睡不醒。
同年,燕后为求公主苏醒之法不得,郁郁而终。
朝臣群起纷争,暗流涌动,对帝位觊觎已久,燕帝借燕后母族之力支撑,如今,树倒猢狲散。
外城,诸侯国悄然联盟,伺机等待,城门大开,一举攻破。
就在这时那位沉睡的公主和那些打破了镜子碎片,不见了。
八年后,燕帝终于支撑不下去了,在宫中驾崩,最后在帝陵与燕后合葬。
在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国家走向毁灭的时候,一女子,手持金枪,身着鲜红劲装,怒马驰骋而来,身后追随着的竟是上古凶兽,穷奇。
那女子,一夜间,入主宫,夺国玺,杀叛臣。
那女子,一马一兽,直杀诸国军营,取各国统军首级,一夜间,诸国乱。不出三日,诸国联书投降,七十二座城池双手奉上。
从此后,星辰骤变,天下异主。
坊间流传,那女子就是当初不见了的公主,当年是被隐世的仙家收做了徒弟,那面镜子更是天上的神物,有着看出过去未来的能力。
当然,这只是坊间传闻,不可全信。
后来,不知怎么这传闻传进那位公主的耳朵里,公主嘴角擎着笑,凤眼微微眯着,半晌,朱唇轻启,屠城。
七十二座城,上万百姓,三十万降兵,一夜间,尸横遍野。
天子大殿中,她身着锦绣帝服,踏上那至尊之位,转身回眸一笑,满地朝臣恍然失神,惊叹新王倾国之姿,更惧这女子残忍毒辣之手段。
是夜,鸾翎殿。
京洱闭着眼,单手撑着头,斜倚在软塌上,一身赤红纱裙,淡妆微抹,美得逼人心魄。她似乎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
梦中下着滂沱大雨,鸾翎殿宫门紧闭,院中十六缸荷花尽数枯萎,被雨水击打地低着头,残枝落叶漂在水面上,像是遗忘的尸体。
正殿门外的玉阶上,一个小小的人安安静静地跪在那,整个人像是浸在雨水里,从头到脚湿透了,豆大的雨珠打在脸上,疼得睁不开眼睛,好冷啊。小人儿不过五六岁的模样,这么跪着委屈极了,眼泪无声地落下,很快地就被雨水冲刷掉。
“娘亲,我错了……我……我以后会认真学习的,再也不出错了。再。。再也不会弹错了……我再也不贪玩了……”小人儿哽咽着认错,身体在雨中瑟瑟发抖,小脸发白,声音在大雨中显得格外微弱。
五岁的时候,京洱开始学习琴棋书画,那天第一次弹错了两个音,被燕后罚在大殿外跪了一个时辰,任京洱如何求饶,燕后始终没有出来看她一眼。
京洱从梦中惊醒,却看见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不由想起刚才的梦,梦中的十六缸荷花是京洱出生那年燕帝特意从御花园的莲池中移植到鸾翎殿的,寓意出淤泥而不染。
现在,十六缸荷花已经不在,取而代之的是大片的海棠花。天气好的时候,海棠花开得肆意,像大片的红色云朵,风吹过,漫天飞舞,好不艳丽!
京洱赤着脚踩在柔软舒适的羊毛毯上,走到窗边,从这里看过去只能看见三株海棠,却是开得最好最美的那三株,花朵鲜丽,枝叶芬芳。
阿镜撑着伞从殿外走进来,似有雨雾漫漫,周身竟有雾气环绕,恍若神仙下凡,月色长衫上沾了些淡淡的红,像是点缀上去的花瓣。
京洱不禁赤着脚走出大殿,也不管那大雨倾盆,就直直地朝阿镜走去。
“怎这般疏忽,鞋也不穿,还淋雨。”
阿镜见京洱走进雨里赶紧将伞撑过去,然后把自己的鞋脱下放至京洱脚边。
“来,踩着。”
看似是责备却温柔入骨,京洱听话地踩着他的鞋,笑着盯着他看。
“如此看我作甚?”
“阿镜,你真好看。”
自洱屠城七十二,杀降兵三十万,世间虽无人再敢反她,却也弄得人心惶惶,人人都道,此暴君一出,世间再无安宁法。
鸾翎殿,依旧如当年那般精致华美。京洱一身白衣素装,面无粉黛却透着与往日不同的清丽。
今日,是燕后的祭日。十年了,那年她一走,那个曾经她最畏惧,最尊敬的人也离开了。京洱在鸾翎殿后院海棠树下摆了一张桌,上面放着清酒两壶,一碟桃花酥,摒退了下人,她自己便在海棠树下席地而坐,自斟自饮起来。
“我最讨厌别人反我,所以我把他们都杀了。你知道他们怎么说你么,祸国妖后,迷惑君心,害得父王烽火戏诸侯差点闯下大祸,他们谁知道当年若不是你,别国的兵马都打到家门口了还不知道呢。
其实,我很恨你,你为什么只让我在你身边待八年?为什么打破生死镜让世人以为我死了,以为我族败落了?你把我送到宫外,让阿镜保护我长大,让我永远不要再入宫。我知道了,当年你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我,你不想变成第二个你,变成家族和皇族的棋子。我会好好的,娘亲,你看这江山美不美?洱洱把这天下送给你好不好?”
京洱有些醉意,一直在喃喃自语,眼睛微微眯着,脸颊有些淡淡的绯红,轻轻地靠在桌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
“我记得小时候偷看士兵们操练时,阿镜总骂我,说那些花拳绣腿毫无看点,我还笑他躲在镜子里不肯出来。后来,他真的从镜子里走出来了,教我防身术,带我去仙山玩。娘亲,你知道吗?阿镜他帮我夺回了燕国,我好开心。可是,阿镜替我杀人了,他不可以杀生的。我看着他的身体一天天地变得透明,我很怕,哪天他突然不见。那我一个人要这江山干什么……”京洱轻轻靠在桌上,渐渐入睡。
阿镜侧躺在不远处屋顶上,头发依旧如瀑布般披散,淡蓝色的衣衫称得他越发肌骨清透,肤如脂雪,阳光游走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渐渐他的身子变得恍惚隐约,仿佛远处的青山葱翠却看不真切。他似乎已经睡着,嘴角却微微扬起,笑意盎然,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如此心满意足。
她说,她很怕,自己消失不见。
那么,值得了,杀尽天下人也罢。
京洱醒过来,已是深夜。连自己怎么回的寝殿也不知道,看来真是不甚酒力,只觉得头痛非常,四肢绵软无力,只想把自己埋进柔软的被塌中,好好睡上一觉。
却看见枕边端端正正摆着一枝海棠花,花开得正艳,娇嫩欲滴。京洱拿起来轻轻地嗅了嗅,海棠无香,实属憾事,但此刻京洱只觉得头痛全无,神清气爽,心情格外好些。
不用多想,便知道这花定是阿镜的手笔,这世上只有他才会在乎她的喜好,在乎她的悲欢。
京洱下床来至窗边,夜风凄凄,已无星月。海棠树在夜色里看不真切,只觉得隐约之间似有人从花间走来,婀娜娉婷,袅娜身姿,竟是一女子。
京洱快步走出寝殿,只见那女子立于树下,眉眼之间竟与自己有八九分相似,便问道
“你是谁?”
那女子并不理她,只是一边笑着一边转着玩手上的一枚祖母绿戒指。京洱突然想起从前,她常常会做一个梦,那个哭得让她也心痛的小女孩,手里就攥着这样一枚戒指。
“你是谁?!”京洱有些激动,再次问道。
“我……我也不知道”那女子呆呆地看着京洱,眼神空洞无物,声音轻轻柔柔仿佛风吹过就能带走似的。
“佛祖让我等一个人。等得太久了,忘记了。”那女子很平淡,看不出任何感情。
京洱却有种格外亲切的感觉,那女子一直笑着,直直地看着她,京洱看着这张与自己相似的脸,感觉很不舒服。因为她从未有过如此欢愉地笑过,那种由心里自然流露出来的,安静平和,从容喜悦。
很久了,她都不曾睡得安稳过。在世人眼里她不是普通的女子,从前她是尊贵的公主,受万人敬仰,后来她和阿镜离开隐匿在山间,不受世间约束,无欲无求也就快活自在,现在她是一国之主,更是万民眼中杀人如麻,嗜血冷酷的恶魔。
京洱本以为夺回江山,她可以得到娘亲的认同和喜爱,她想把这些年去过的地方,看过的风景一一说给她听。她只想当个好女儿,可惜天意弄人,等她全胜归来才得知双亲已双双离世。
那一瞬间京洱觉得自己很可笑,从小被逼迫着学这学那,身边知己真心的人很少。如果八岁时没有发生那件事,她可能一辈子都这样活了,当一个所有人尊敬的公主,然后嫁一个认识或者不认识的人,反正不需要她决定。
那十年,只有阿镜陪在自己身边的日子,很快乐。可是她偏偏,还是选择回到这里,妄图重新回到这喧嚣人间。
京洱觉得她可能是恨透了,才想回来的,可能真被人们说中了,她就是回来报复的,所以才有那些杀戮。既然是恶,那就是恶到底吧。
“呵,等到忘记,可真久啊。”京洱冷笑道。
“你杀气这般重,切不能再动杀生之念,否则万般苦痛都是咎由自取。”那女子依旧隐约翩然,纯净明动。
“你若经历过我所受的,你就不会这么说了。所有人都在骂我,都说我的错,这世间人杀人的事多了去了,为何我做的就是恶?我敢承认我做的,就算是大逆不道。那些人敢么?他们不是说战争给他们带来痛苦么,我的统治依旧让他们痛苦么?那他们去死好了。谁说强者一定要帮助弱者,我站在高处就一定给底下那群人分一杯羹么?”京洱愤然,她回来的目的很单纯,夺回属于她的国,好好地繁荣发展,不让娘亲父王失望。
她真的受够了,十年隐居生活,让她并不懂得世间的人事情长,勾心斗角。现在,她原本的计划全部被打乱,她一夜之间入主宫夺玉玺,斩七十二军主帅首级,诸国联盟计划被打破不得已联书投降。
表面上所有人对她俯首称臣,可她的能力实在让每一个曾经的掌权人不甘心就此被打败。
她的出现太突然了。
人心可不是这么容易就收服的,各国小至每一座城都有人自立为王,揭竿而起,想要反她。京洱本不想管这些事,因为这些人对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威胁,事实上只要有阿镜在身边,她就是安全的。
“那镜魂,你总得替他着想吧,他若再杀生,必魂飞魄散,永生永世无法超脱。”那女子站在海棠树下,只着一身白纱,如此清丽出尘。
京洱看着那张与自己相似的脸,却是与自己截然相反的柔和,美丽。自己还真像世人所说,是个从头到脚,从内而外都残酷不堪,没心没肺的恶魔。而从那女子口中说出的话,却更像恶毒的诅咒。
他若再杀生,必定魂飞魄散,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如果有一天真的要有死亡降临,京洱绝不希望它降临在阿镜身上。可当京洱看着阿镜的身体,日渐变得透明,她真切地感受到,他快要离开自己了。
她京洱不甘心,为什么她的阿镜要遭此磨难,为什么那些人不去死。对啊那些人死了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所以,她下令,屠七十二城,杀三十万降兵。
“京洱,你不能这么自私。”那女子看着京洱,再无笑容。
京洱再醒过来天已大亮,原来是一场梦。门外传来敲门声,京洱起身开门,是阿镜。京洱见到来人吓得后退了两步,阿镜变得更加隐约模糊,已经连面目都看不清了,精致的月色长衫像是凭空立在面前的。
“洱洱,我是来跟你告别的。”依旧是低沉的声线,好听得让京洱心里酥酥的。
京洱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淡淡地笑着。
阿镜发质很好,柔顺得比姑娘家的还胜几分。他的眉眼生得极好,京洱见过很多人,却没有一个像阿镜这样,动人心魄的。他爱穿月牙色的衣衫,不爱笑老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脾气很坏对于不喜欢的事和人张牙舞爪到极点。
京洱记得,八岁那年她在山间的山庄内醒来,不说话,不哭不笑,一天一天的就坐着,床沿上,房前的台阶上,鱼池边,海棠树下。
她不管那个自称叫阿镜的家伙每天变着法地哄她开心,给她买人间小孩的玩具,给她买新衣裳,给她说在人间听到的故事,给她做以前最爱吃的点心,她就是不想说话了。
有一次,阿镜从外面带回来一面上好的古琴,在海棠树下摆着,自顾自地弹起来。京洱眼皮也没抬一下继续在鱼池边坐着,阿镜愤然将古琴摔了个粉碎。京洱被吓得大哭,一边抹眼泪一边扯着阿镜的耳朵骂他弹得难听,还不及自己的十分之一呢。阿镜却笑了,这是京洱第一次理他,他的洱洱终于活过来了。
后来,京洱跟着阿镜学了些最基本防身术,虽然阿镜说是最基本的,可是京洱每次去山间抓抓野兔子,有的时候碰上狼群,野兽都能轻松对付。
往事逐一在脑海浮现,京洱看着面前的阿镜潸然泪下,忍不住伸手去触摸,却只是触摸到一片虚空,眼睁睁地看着阿镜在自己眼前消散,最后偌大的庭院里只剩京洱一个人,海棠花开得格外灿烂绚丽。
京洱猛地惊醒,看着精致华美的床帐发呆,良久才意识到,原来还是梦。
阿镜离开已经三年了,三年间,京洱几乎每晚都做着这样的梦中梦,以为自己醒过来了其实还在梦里,如此循环反复。
京洱动了动身子,却觉得她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她才想起来自己是在军营里,准确地说是在战场的军营里。不久前刚大败一场,她的右肩中了一箭失血过多,身上多处伤口已经发炎,杀敌的时候又不知道被战马踢踩了多少次,京洱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被碾碎了,军医给她拔箭的时候她痛得昏死过去。
那一刻她想起了当年与阿镜一夜夺回燕国的情景,她一身红衣明媚张扬美得不可一世,他在她身边看着她的胜利和喜悦,淡淡地没有太多神情,京洱知道他心里一定是笑着的。
现在没有了阿镜的京洱,狼狈得什么都不是,三年了,她苟延残喘地支撑着那个里外皆空的国家,真的好累。京洱才想起她的父王在娘亲死后苦苦撑了八年,那时的他是不是也像她这般,由得千万不甘心化成飞灰。
京洱从身旁的被子里拿出一幅卷轴,慢慢展开,画上是一个男子,身着月色长衫,一头黑发披散至腰,身形颀长,眉眼生得极好看,深邃的眸像一汪湖水,清澈明亮。京洱小心翼翼地抚摸着他的脸,微微笑着。
“阿镜啊阿镜,你说我当初何必要回来呢,可能是我太愚蠢了。你知不知道我很想你啊,我想我快撑不下去了,你走了,我一个人要这江山,好没意思。”
京洱紧紧地抱着那幅画,又一次深深地睡过去,脸上满是泪痕。只是这一次,她没再醒来。
她携祥瑞吉兆而来,本受万人敬仰,却遭诸多变故,于那山林荒野间偷生数载。后虽得贵人相助,重得希望,却大逆天道而行,惹下恶业无数,终心神俱散,孤独一生。
京洱安安静静地躺在地上,满目疮痍,气息全无,身边坐着一男子,身着月牙色长衫,一袭乌黑长发披至腰间,五官生得极为精致漂亮,深邃的眼睛一直望着京洱,淡淡地,似有不舍之情。
四周皆是白茫茫的云雾和晨烟,此处无日无月,无生灵,超越时间与空间。
“你可想清楚,用尽毕生修为也要救她,如此你得生生世世游荡在六界,受驱逐迁徙之苦,万恶嗜灵之痛。”
“我愿游走在六界,生生世世,受驱逐之苦,嗜灵之痛。我只求能让我再遇见她,不管多久,我都等。”
“京洱此生造孽无数,她注定生生世世因果轮回,尝尽世间的分离与悲痛,皆不得善终。”
“无妨,生生世世我都陪在她身边,我会走遍所有地方,跨越时间,找到她。”
那男子抱着死去的京洱,不再说话,低头亲吻了她的额头。
洱洱,我要你清楚地知道,有我在你可以不必拼命坚强,也无需德才兼备,你不要感到孤单和害怕,因为我会一直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