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串糖葫芦

       老陈在街上漫无目地的走着。

  他也才四十八岁,怎么就感觉老了呢?路过道边卖场宽大的玻璃橱窗时,他不再转过头对着玻璃打量自己,因为这会徒增他的沮丧:以前茂密的头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薄变软,有气无力地趴伏在头皮上;偏偏脸部又像被水泡过的馒头一样,发福得近乎蛮横。记忆中自己分明是一个有棱有角、皮骨贴合得相当紧致的型男来着,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有些人的四十八岁就不像自己这样啊?

  卖场里面的衣服也越来越不合身,尤其是自己身体的中间部分,买裤子裤腰得加肥,买外套下摆得有足够的松紧空间。最难堪的是去澡堂洗澡,衣服一脱,肥硕的后臀加上有如怀胎了一个月的腹部,马上就成了别人注视的焦点,配上不争气的窄肩膀和一双麻杆腿,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把行走的织布梭子。

  他的老不光是表象的,更体现在他的健康指标上。三高中,他已经有两高了:高血压、高血糖。是在最近的一次单位体检中查出来的,他的精神好像也是在那一刻忽然垮的。媳妇第一时间将他爱吃的糖果藏了起来,甚至也有意无意地在饭食中增加了荞面玉米面的投入。只要是媳妇做菜,油就放得少了,盐也是用带刻度的小勺定量地放,有时候干脆把菜洗洗蒸一下就端上来了,顶多临下口时淋点生抽,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老陈感觉自己已经被隔离在烟火与美味之外,这种感觉愈发加重了那个令他无比讨厌的心理暗示:你老了,别不承认,你就是老了。

   腿有点儿发酸,老陈看了一眼手机,上面显示他走了快四千步了。还早着呢,老陈在心里说。想当年,他从这座城市的南头,气不长出面不改色地走到了城市的北头。他豪迈地走在这条绵延整个城市南北的防洪大坝上。坝左侧,是绿树葱茏的公车专用道;坝右侧,是被十几道橡胶坝分割成一段一段的景观河——记忆中小时候即使不用拦坝,河水也比现在宽阔汹涌得多——整齐规矩得像个听话的孩子。紧贴着大坝的公车专用道,中间有不是十个就是十一个公交车站,老陈算过,如果按照八百米一站的距离,他在大坝上至少走了五公里。现在这才哪到哪啊,老陈在心里加重了语气对自己说。

  有一个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秘密,促使老陈即使腿已经发懒不愿再走了,他还是想在外面多停留一段时间:他刻意在躲着什么,又刻意在寻着什么;躲的东西在家里,寻的东西在外面。

街上的人很多,这是毋庸置疑的,因为今天是正月初七,是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老陈随便往哪看,都是养眼的帅哥美女,他们恣意挥洒的青春活力,撩拨得老陈心口发热,心绪随之也微微荡漾起来。环境是带着气场的。老陈现在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老头老太太,放着暖和的屋子不待,大冬天里偏要坐在八面透风、没遮没挡的市中心广场上晒太阳,因为那里有年轻人的气场。即使面对一堆死气沉沉的老人,那种强大的气场依然会给人带来心灵的慰籍,它和温暖不一样,它是一种幻觉,一种时光倒流的幻觉。

  这种气场家里是没有的,有的只是难以名状的压抑。老陈已经忘记和媳妇最近的一次温存是多久以前了。即使是那次,老陈都感觉不是很尽兴,他也明显觉察到了媳妇的局促和不安,脑子里仿佛永远有这样那样的东西壅塞着,像癞皮狗赶不走甩不掉。脑力的耗损直接影响了体力和心情,使得原本应该是人间至乐的男女运动,变成了寡淡无味的生理体操。老陈为自己的拖延找到了理由,就是气氛吗,外面啥气氛,家里啥气氛啊。

  因为人多,很多商贩把摊位摆到了人行便道上。城管和市容管理者的短暂缺席,使得他们不仅摊位出格,吆喝也更为大胆豪壮。而每隔不远就冒出的糖葫芦摊子的叫卖声,尤其清脆动人地撞击着老陈的耳膜。“糖葫芦,两块钱一串,十块钱五串......”“糖葫芦,十块钱两串......”。价钱不一样,糖葫芦大小自然不一样,两块钱一串的,短短一小支,上面串的东西真实地诠释了啥叫随心所欲:葡萄、草莓、香蕉、地瓜、冻梨,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老板不敢串的。反正这些或娇嫩或皮实的串料不会裸着身儿给你,都要被老板裹上一层糖浆,糖葫芦吗,没有糖怎么行。

  五块钱一串的,山楂成了串料的主角,这也是老陈记忆中糖葫芦最传统最正宗的样子。还是孩子的时候,老陈没少吃这种东西。他好像命里就缺糖,所以见到甜的东西脚就挪不动。那个时候他自己没钱,吃糖葫芦成了妈妈对他表达爱意的礼物。可妈妈又怕他把牙吃坏,所以每次吃它,都是伴随着妈妈描述的恐怖的龋齿画面。他嘴里虽然是甜的,可每每吃完,总要做好多梦才能将那个画面删除掉。

  随着老陈一天天长大,成了家立了业,有了自己的收入,他对甜食的需求自由且旺盛起来。他的家里专门有一个盛着各色糖果的铁盒,铁盒里装得最多的,是巧克力。每次去超市购物,老陈都会不由自主地走到糖果区,看看又有什么新款的糖果。如果有,他会毫不犹豫地买一些来,尽管价格看着都肉疼,但他就是抑制不住要亲口尝一下的欲望。

  可能是糖果吃得太多了,老陈反而对糖葫芦,这种他曾经视若极品美味的东西不那么感冒了。他太习惯妈妈一边说着恐怖的话,一边将一大串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塞在他手里的感觉了。自从妈妈去世后,那种感觉找不到了,它已经消失了好多年了......

  又一声卖糖葫芦的叫卖声,把老陈从恍惚的童年拉回到眼下。一个精致透亮的玻璃罩子里,精精神神插立着几十串糖葫芦,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每一串葫芦都泛着金灿灿的光。不知怎的,老陈忽然想到了一部电影中的情节,那部电影叫《霸王别姬》。那个因为受不了师傅严厉责罚的学戏的孩子,在一个寒冷无比的早晨上吊死了,在死以前,他囫囵吞枣般地将一大串糖葫芦塞进嘴里。他太苦了,他要把被他视为人间最美味的东西,作为最后一餐送自己上路。

  现在的老陈好像也有了这种感觉,特别是被大夫和媳妇警告杜绝一切甜食以后。他味蕾中的甜,先于他的生命被埋进了坟墓,他将对这种味道越来越陌生。直到若干年后的某一天,他带着其他的味觉踏进坟墓,他才会有机会与之重逢,那将会是多漫长的等待啊。

  卖糖葫芦的摊主,看着眼前这个有些臃肿的男人,愣愣地盯着他玻璃罩子里的糖葫芦足足有一分钟了,生意人的敏锐马上催促着他不得不开口了:“来一串吧,新做的,可甜了......”

  “想吃糖葫芦了?”妈妈的声音,怎们那么像妈妈的声音?老陈一转头,一个小朋友站在老陈身边,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玻璃罩子里面的糖葫芦,旁边一位打扮入时的女人试图拉他,可他根本没有走的意思。女人一边叹气说不是刚刚才吃过炸串吗,一面挑了一串卖相不错的糖葫芦,附身递到小朋友手里,手机扫了一下收款码,很快母子两人就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从这走到家,大概还有一百五十米,这是老陈最后的机会。他兜兜转转绕了这个小城一周,在离家不到二百米的地方碰到了这个摊子,冥冥中仿佛是远在天堂的妈妈,专门派了一个天使守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她安排天使给他带来他最爱吃的东西。老陈决定为了自己,不对,是为了妈妈的爱再吃一次糖葫芦。趁着身边没有大夫神经兮兮地唠叨,没有媳妇看贼似得眼神,他得赶紧付款,赶紧闪人。

  那是一串穿有七颗山楂的糖葫芦,摊主本来想用一个长条形的牛皮纸袋子装起来递给他,结果老陈一口回绝了,他付款后马上竖着把糖葫芦塞进嘴里。大概是走累了,他的脚步变得缓慢沉重,不到五分钟,那串糖葫芦被老陈吃得只剩下一根孤零零的签子。

  他将签子投进离自己最近的垃圾箱,用舌头耐心地在嘴唇外边转了一个圆,将残留的那点儿甜融进味蕾,带着最后的余味,转身走进了百姓大药房。

  药房里没有一个顾客,很多柜台和柜台里的药寂寞的摆在那里,好多员工还在放假。老陈的出现立刻调动起了仅有的几位售药员的热情,其中一个圆脸的姑娘含着笑跑过来问老陈要买什么药。

  “二甲双胍。”老陈面无表情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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