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得太早,露水都没来得及落下,手指轻轻掠过鲜花嫩草,会沾上一手的湿润。
二楼平房上很少有人去,一次晨读,在上面见了一盆青苔,说是一盆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它们长在一个锈迹斑斑的大锅里,那个锅里装满了泥土,上面覆盖着的青苔浅浅盖了一层,像光滑的脸颊上冒出的一层青胡茬。若是正午昏时把手拂过柔软的青苔,那感觉就像抚摸一只刚破壳没几天的小鸡的绒毛。
我每周早上都会去看看这盆青苔,仅仅怀着欣赏的态度,未曾施与水源或庇护,以至于我时常觉得自己像是一个逃票成功的旅行者,不知是窃喜多一点还是恐慌多一点。
有时会有一些鸟儿前来做客,短暂停留,这时那青苔就像中途休息站,给予远程疲惫的人一个落脚点。后来,我猛然发现青苔上立了一根枯树枝,光秃秃的,十分突兀,我忍住了把它拔掉的冲动,猜想这兴许是某只鸟儿为自己准备的用来休息的长椅,不只给了多大劲儿。
秋冬季青苔化成一片枯黄,低头耸肩硬邦邦的,像是死去了一般,但这倒是跟那枯树枝配了。
来年春天我再去看,青苔已再次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抖擞了两季的沉默,十分欢愉,但真正令我兴奋的,是那光秃秃的枯树枝上冒出了一些新芽,我无比激动,幻想终有一日,它会长成一棵小小的树,不必太高太大,只要能恰好为青苔遮去一点烈日的曝晒,供一份不僭越的阴凉。我在无限的畅想里,每天都满怀欢欣地去看它,有时树枝上爬一只蚂蚁或是瓢虫,有时它们躲在青苔里。我几乎可以想象他们肩靠在树枝上,翘着二郎腿晒太阳时悠哉闲哉的场景。
这个无人关注的破锅,孕育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有的正在工作,有的正在享受,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应当没有那么紧张,没有必须达成的期望或完成的目标,向哪里生长在哪里乘凉全凭心情,没有期望也会没有遗憾,毕竟谁会对一锅青苔产生期望,以为它能长成一片草原,想必蚂蚁都没那么闲。
过了一整个暑假,等我再去楼上看那盆青苔时,他已经消失不见了,我越过石墙,看后面荒地里有一个破碎的锅底,它原先所在的地方,只剩下一圈浅浅的褐色,这就是他留下的所有痕迹了。
他顽强的生命生长出的茂盛生机,只停留了短短三个夏天。我看着脚边来回徘徊的蚂蚁,不知道当时天灾人祸时,有几只为青苔殉葬,有几只侥幸逃离,幸存者是否还记得这里曾经焕发出的勃勃生机,绵延了整整三个夏天。
我心底无由地涌上一股莫名的悲伤,不知来历。
我想了很久,但暑假期间只有房东来过一次,难道她真的闲到要来房顶掀翻一盆青苔?我给房东打电话,她惊讶于我会因为这样无足轻重的小事找她,她的回答也只是,“那些只是脏东西,你要喜欢可以种花。”
脏东西,或许是,毕竟锈迹斑斑的铁锅里长出的东西,生长也全依赖上天洒下的雨水,或许那铁锅里的土壤和雨水的确不如人类的大床和几番过滤的水来得干净,青苔会这么觉得吗,想必没人会关心一锅青苔的想法。
不知道青苔会不会难过,他不被期待地在此处扎根,花了三个季节积攒下的旺盛生命被一句脏东西以偏概全。不知道当他们残存的稀薄生命再次艰难地寻找活路时,回想起自己与冷风暴雨搏取生机的日子,会不会觉得原来生存无比艰难,当他们回想起自己曾经深深扎根绵延生命,满怀欣喜地享受阳光雨水的日子时,会不会觉得那搏取来的短暂希望在天灾人祸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毫无意义,当他们在新的地方扎根,是否有勇气面对陌生的未来,在不确定且随时到来的灾祸面前,他们又能不能再像最开始那样一往无前,依旧觉得面前无比光明道路无比广阔,还是会觉得未知的前方危险重重,难以抵御,举步维艰。他还会不会在某个时刻幻想自己未来的生命无比广阔。
不知道青苔会不会难过?
如此渺小又浩大的生命,不被期望地落下不被期望地萌生,在默默无闻里拼命生长又消失地无声无息,不留痕迹,不知道青苔会不会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