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的时候爱看地图，去过的县市都用红笔涂上。看着越来越密的红点，觉得有成就感，但想想年轻时立下的“要去中国2000个县”的志向，已遥不可及，以后也不可能达成了。但每到年底，我还是喜欢算一下，今年去了多少地方，哪个省还有多少县市没去过。
把出门远行定义为“行走”，非一般的旅游所能涵盖。我最不喜欢的说法是：“没去过哪儿，就等于没去过哪儿”，比如说：“没去过喀什，就等于没去过新疆。”估计这个句式是旅行社发明的，为了突出某地某景点。我去喀什是2023年夏天，之前去过五次新疆，一次采访、两次开会、两次旅游，早些年，开会也安排旅游，所以去过新疆不少地方，可偏偏没去过喀什。喀什更有维吾尔族风情，但广袤的新疆还有天山、昆仑山、帕米尔高原，有天池、赛里木湖、喀纳斯湖，有巴音布鲁克草原、吐鲁番盆地……高山大湖本来就有边塞特色，怎么能说“没去过喀什，就等于没去过新疆”？
我喜欢用双脚丈量大地，去更多的地方，填补地理上的空白。说实在话，这些年确实去过不少地方，得见数不清的美景，但和那些旅行达人比还差得远呢。
有朋友说，你去过不少地方，但有些是当记者时去的，没有时间欣赏当地风景名胜，和没去过也差不多。
这话有些道理。上世纪90年代去湘西某县调查某失学未成年人闯入课堂杀害一学生的事，忙忙叨叨，没来得及去当地古城看看。后来这古城火遍全国，可我至今没去过，留下遗憾。
但朋友的话也不全对。欣赏风景，还要体察人情，这才是行走的意义。
印象最深的，是1996年去贵州黔西县某“麻风村”，采访村里为麻风病人的孩子办学的事。
“麻风村”很偏僻，但一路树林、花草，海子（湖）一个接一个。村子被山林环抱，学校建在村边一个小坡上。说是学校，其实就是三间小屋，一间是老师办公室，另外两间每间屋里都有两个年级同时上课，学生年龄从7岁到 15岁不等。
学校属于“村办”性质，老师教课是义务。王兴全老师是学校仅有的两位教师之一，麻风病病愈后自愿留在村里，因为以前教过书，村里办了学校后就把孩子们交到了他手上，没有分文报酬。后来有了每个月30多块钱的“代课费”，可也经常落实不了。
和同学们聊天挺有意思。开始，他们怕见生人，死活不说话。费了好大事儿，五年级的小罗才给我们描述了她一天的生活，上课坐在教室里，回家后帮家里干活，比如割草，做饭什么的。没有游戏，也没有课外活动。说起班集体，大家话多了些：我们很团结，很少闹矛盾，遵守纪律，相互帮助。谈起学习，他们都觉得自己很努力。苗族姑娘小琴14岁，也上五年级，她说自己将来要考上外边中学，她的哥哥就是考出去的。问到将来想做什么，她脱口而出：“到外边当小工”。或许是这理想不太远大，她的话引来同学们一阵笑声。
采访这所特殊的学校，和王老师、同学们聊天，到学生家探访，震惊于他们生活与学习的艰苦，也被老师的尽心尽责、同学们的努力向上所感动。这一趟，虽然没能游览自然风光，但却是一次感动、震撼的心灵之旅。
这样的心灵之旅还有很多很多次。
1994年12月，克拉玛依友谊馆失火，288位中小学生遇难。我们去采访这次人祸，到受害孩子家里和家长聊。这是我第一次去新疆，虽然没见到风景，却走入了人心。
1998年长江流域发大水，我去湖北荆州采访。荆州古城很有名，但也没时间逛，马上被安排去公安县和监利县。湖北沿江一些县市为保长江干堤和重要城市的安全，主动放弃了民垸，以利大江行洪。监利县三洲围垸是当地最大的民垸，186平方公里的民垸里住着6万多居民，主动弃守，数万人的家园便荡然无存。
在监利的第一天，我搭乘一条机动木船，随满船的灾民看望他们在水中的家。第二天干脆包了一条船，在汪洋之中采访那些放弃家园的人们。这里蓄了5亿多立方米的水，水面之阔超出想象，水下是几十个村落、学校、企业和8万多亩高产粮田棉田。一路上，路过一个个泡在水里的村子，每到村子附近，水就特别浑浊，随处漂荡着木棍竹棍——那本是农户的院墙。船上的农民大都是去取撤退时来不及拿走的东西或是去把家里的东西拴牢些。
整整两天，在船上与船主胥家兄弟（也是灾民）和那些灾民聊天，民生和人情入心入眼，远非普通的“行走”可比。
当然，如有机会，还可以弥补失去风景的遗憾。1998年在荆州采访水灾与抗洪，没时间游玩。十年后在荆州参加“第六届中国犯罪学高层论坛”，会上安排去了荆州市内的不少名胜，算是弥补吧。
其实，空白，既是地理的，也是心灵的。虽有补救，但留下的遗憾更多。
1993年八届全国人大一次会议上采访广西龙胜县教委杨主任，当时说一定去龙胜县采访，顺便看看大名鼎鼎的龙胜梯田的壮美。几年后的八届人大五次会议再遇杨主任，又说起去采访的事，他说“你五年前就说了，一直也没来”。遗憾留到今天，心灵的空白一直在。
答应黔西县麻风村学校的王兴全老师再去，也答应采访水灾时认识的船主胥家兄弟以后再去找他们。许诺是真诚的，也确实想再见到他们，但这一走再没回去。
当年的许诺很多，没有实现的也不少，有的人已经过世了，成了永久的遗憾。
填补地理空白的同时，其实也在填补心灵的空白：哪个地方有古迹、有美景，哪个地方有亏欠、有承诺，都需要填补。心灵的空白，不只是景色，还有人情。
如今虽已不复少年时，一切皆成过往，但好奇心还在，还有高山、大海、森林、草原可看，还有不寻常的人和故事或可遇见。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有辜负，也有期待。
（原创，非首发，有改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