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初夏的黄昏,丝丝绕绕的雨线细细密密的打了过来,竟有些凉意。我缩了缩身子,父亲似乎察觉到了,疾驰的摩托车慢了许多。道路两旁的杨树招摇着新绿的叶子,我直起腰,高举双手,在细雨中抓着春风的最后一缕尾巴,嘴角漾着夏天的笑容。
那是五年前父亲载我回家过星期天的一幕,清晰如昨。那年高二,一个将过周末的下午,母亲打来电话告诉我父亲也在县城可顺便接我回去。心里是极欢喜的,毕竟有半月未曾回家了。
人潮涌动,十六七岁的孩子一下子装满了校园,叽叽喳喳,像久被关在笼子里突然间又被放飞的雀儿一样迫不及待,高兴地向伙伴告别,奔向了家人或者家的方向。我混在人群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人海中蹒跚,费力地挤到门口,却在一刹那呆立门口。我看到了怎样的一幕:父亲顶着杂乱的头发,目光呆滞的盯着来来往往色彩艳丽的少男少女,遍寻不到他小女儿的身影。他就这样目光迎上一群人又迎上一群人。胡子拉碴的一点不似平日里的作风,额头不知何时变成了沟壑纵横的深渊。这还是我英姿飒爽风流倜傥部队出身的父亲吗?我揉了揉鼻子,回家的喜悦不知何时烟消云散。
我远远地急急地叫了声:“爸!”父亲失焦的眼神便重又鲜活了起来。
“看了好久,都没瞅见你。”父亲憨憨地笑了。
我的鼻头又是一酸,故作轻快地说:“我故意藏在后头,你当然瞅不见我啦!”
坐在父亲车坐后面,我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家里的情况,父亲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我望着父亲微驼的后背失了神。
父亲曾有两本厚厚的大相册子,里面装满了他的热血青春。父亲肩跨冲锋枪,微微一笑于镜头前,后面再著名的建筑都黯然失色了。我除了在电视和课本中见过坦克,还有就是在父亲的青春纪念册里,父亲正襟危坐在坦克中,一身戎装,那是我见过的最帅的父亲。父亲和母亲在颐和园前那棵斜柳旁的合影,父亲身着草绿色的军装,整个人都神采奕奕;母亲轻偎在身旁,露着细碎整齐的红唇白齿。
父亲去过祖国的最北方,天气冷的家畜都受不了,条件相当艰苦。偏又缺吃少穿,还好那块土地盛产土豆,于是早上煮土豆,中午炒土豆,晚上蒸土豆,一天三顿土豆熬过了寒冷与饥饿。以至于后来母亲每次炒土豆他都皱着眉头问能不能换个。父亲去过黑龙江,呆过吉林,跑过北京、辽宁,河北,他的足迹虽未能踏遍祖国的大江南北,却也是热汗洒过一方土地。
1962年出生的父亲有着高中文化,在那个年代绝对称得上是高学历。听舅舅说在部队时,新兵入伍,大字不识的排长只好全权委托父亲给新兵上课,想必也是威风极了。然而高学历也未能帮老实的父亲躲过复员一事。五年的部队生涯在复员名单公布的那一刻画上了句号。
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父亲是农民的儿子,于是回到农村,回到那个了生他养他二十余载的农村。每每提及此事,母亲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骂父亲太傻太老实不懂世故人情。父亲也只是一笑而过。
我实在很难想象父亲母亲在那个贫穷照得清亮的年代里是如何拉扯大我们姐弟五人,而且在我懂事以后,家中生活还能比同族人好一些。供我吃供我穿供我读书供我成才在那个教育落后的村子里,同龄的小伙伴在读完初中甚至仅是读罢小学就辍学打工在外,父亲母亲该是多么大的勇气与毅力供应几个女孩读书?那十几亩的黄土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供养几个百无一用的小书生。是父亲母亲用宽厚的双手与臂膀给了这个家一片蔚蓝的天空,相继养育三个大学生两个高中生,也许大学生在别人的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不知为何想起某个父亲母亲吵架的夏夜,母亲躺在床上背对着人,一言不发。父亲蹲在门外,火星在黑夜里忽明忽暗,一支末了又是一支,七尺高的父亲一下子就显得渺小起来。我倚着门,偷偷地抹着眼泪,还是被父亲发现了。父亲声音不大却十分有力地说了一声:“快回去睡觉!”见我不动,又说了声:“我凉快凉快也就睡了。”我咬着嘴唇,挂在鼻尖上的眼泪在黑暗中父亲大抵没看到吧!
“饿不饿,一会给你煎鱼吃吧,你最爱吃鱼了!”父亲微侧着头,我的思绪一下子拉了回来。“真是太好了,我好久没吃啦!”我开心极了。
父亲的头发被细雨沾湿了,白发纠缠着黑发,一下子清晰在我的眼前,原来父亲浓密的黑发中竟隐藏着如此多的岁月痕迹。只是他从来不曾提及。其实关于父亲年轻时的故事,我知之甚少,知道的一点皮毛也多是道听途说,关于那段青春过往他也不曾提及。母亲告诉我,木讷的父亲曾说过一句无比动情的话:孩子们的一切都将胜于我的一切,我吃再多的苦也甜。我笑着向母亲说,这才是一个高中生该有的文化素养嘛,眼中却溢满泪花。
一阵凉风吹过,我缩了缩身子,依偎在父亲的背上,宽厚、温暖。雨越下越小,路越走越少,家,越来越近了。
五年前我在暑假作业的书皮上写下题目,三年后我在习作本上写下第一段。每一次我都觉得有满腔的感情要喷涌而出,却又不知笔落何处。五年后,我终于重拾这个写了又写的题目,写下那一世情怀,写下在这一世情怀下长大的孩子和渐渐老去的父亲。
父亲啊,那辆闲置许久的摩托车还能骑吗?父亲啊,那条我放学回家的柏油马路您还走吗?父亲啊,您是否能再载女儿一程风雨,让我再依一依您那宽厚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