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寄北:一首死亡之诗

作者:黎荔

今晚谈谈中国人都熟悉的一首唐诗——李商隐的《夜雨寄北》。这首诗细读下来,其实是有一丝诡异、恐怖意味的。何故?我来细细分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首诗是李商隐滞留巴蜀时寄怀长安亲友之作。《夜雨寄北》的标题中“北”字,有学者认为是“北方的人”,可以指妻子,也可以指朋友。从诗歌的内容和所表现的情感来看,被怀念的当是与作者关系非常亲密的人。因为长安在巴蜀之北,故题作《夜雨寄北》。在南宋洪迈编的《万首唐人绝句》里,这首诗的题目为《夜雨寄内》,“内”即“内人”,通常指妻子。这一观点在后世的文学评论中被广泛引用,认为“寄内”即寄给妻子。不过,也有学者指出,“北”在古代汉语中并无“内”或“妻子”的含义,因此不能简单地将“北”等同于“内”。这种争议反映了“寄北”一词的模糊性。

还有“君”字的指向。诗中“君问归期未有期”一句,“君”通常被理解为“你”,即妻子。这一解释在多数文学评论中被采用,认为“君”指的是妻子。但是,也有学者指出,“君”在唐代诗歌中既可以指丈夫,也可以指朋友,因此不能排除“君”指朋友的可能性。

另外,还有《夜雨寄北》中提及的“西窗”。李商隐有一首对妻子的悼亡诗《房中曲》,“娇郎痴若云,抱日西帘晓”,“西帘”即西窗窗帘,而西窗屋里的描写,“枕是龙宫石,割得秋波色。玉簟失柔肤,但见蒙罗碧”,枕头上的秋波,凉席上的柔肤,都在说明这是亡妻用过的遗物。这一细节表明,“西窗”是李商隐与妻子共同生活的空间,是他们夫妇的寝室。因此“西窗”更可能象征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何当共剪西窗烛”一句,表达的是诗人对与妻子共度时光的渴望。既然这一诗句象征着夫妻之间的亲密关系,因此更可能是写给妻子的。如果“西窗”是写给朋友的,那么“西窗”这一意象就显得牵强,难以成立。李商隐在遥远之外刚履新职不久,如无特殊急事,朋友不会随便询问李商隐回家的日期。把一个公职在身的人从遥远之地邀请回家仅为聊天,还要在自家寝室聊到深夜,实无道理,情理谬极。

考证了这么多,是为了引出一个让人细思恐极的真相:李商隐于大中五年(851)七月赴东川节度使柳仲郢梓州幕府,《夜雨寄北》创作于李商隐滞留巴蜀时,他应该是收到妻子王晏媄的来信询问归期,才写下这首情真意切的《夜雨寄北》作为回复,然而,王晏媄在这一年的夏秋之交病故,李商隐过了几个月才得知妻子的死讯。也就是说,《夜雨寄北》其实是一首散发着浓烈死亡意味的诗,出入于生死幽冥之间,如同魂魄在两地关山飞渡。

你若问我归家的日期,我还没有定期,今夜巴山淅沥的夜雨,却已涨满了秋池。几时才相会共剪红烛,在那西窗之下?再来细诉今夜巴山中,这终宵听着绵绵夜雨的情思。诗中提到的“剪烛”,难免让人想到李商隐《无题》中的“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无题》是李商隐以男女离别为题材创作的爱情诗,也是写于于唐宣宗大中五年(851)。春蚕到死,蜡烛成灰,物我交融,心灵与自然契合,这种借景物反映人的境遇和感情的描写,在李商隐的笔底是常见的。如果说“何当共剪西窗烛”与“蜡炬成灰泪始干”之间,存在着某种呼应关系的话,那么期待“共剪西窗烛”的李商隐似乎已感受到,某束生命之光在渐渐地黯淡。诗人对死亡阴影的入侵,若心有灵犀,悄然暗通,读来令人不胜感伤。

从时间上来看,李商隐在写《夜雨寄北》时,妻子王氏尚未去世。古时天南地北,路途遥远,音书不通,消息滞后是很正常的,李商隐得知妻子病逝,已是数月之后了。有学者认为,李商隐在写《夜雨寄北》时,已经知道妻子王氏已去世。这种观点认为,李商隐在诗中表达的是一种深沉的悼亡之情,而非单纯的思念。例如,王志清在《李商隐《夜雨寄北》疑义辨析》中指出,如果将《夜雨寄北》视为悼亡诗,那么其情感更为厚重,符合李商隐一贯的风格。然而,你仔细读《夜雨寄北》一诗,李商隐在诗中并未使用“伤”、“痛”等字眼,反而表现出一种平静的思念和对未来的期盼。他在诗中表达的是对妻子的深切思念,而非悼亡。

我们完全有理由猜测,可能此时妻子已新亡,但李商隐还未获知此噩耗。此前王氏写信催归(“君问归期”),是否因为她已病入膏肓,来日无多,因此盼望自己的丈夫早点回来,不仅夫妻见上最后一面,而且更需要商量如何安排两个年龄幼小的孩子今后的生活问题。由于李商隐一生的经历并无太多史料记载,后人多以考证推理来判断,我们只能以李商隐创作的诗文来分析,通过深刻理解和细读《夜雨寄北》来解释这一历史悬案。

细读这首诗,我还发现一个很诡异的点,就是“巴山夜雨”被非同寻常地重复。在四句诗中,两次使用了“巴山夜雨”这个词,要知道绝句传统是极力避免出现重复用词的。李商隐独剪残烛,夜深不寐,在淅淅沥沥的巴山秋雨声中阅读妻子询问归期的信,但是归期无准,其心境之郁闷、孤寂,不难想见。他提笔写信告诉妻子,此时此际的羁旅之愁与不得归之苦,窗外夜雨交织,绵绵密密,淅淅沥沥,涨满秋池。然而,诗人对未来相聚的期望场景,却还是返回故乡后,同妻子在西屋的窗下窃窃私语,情深意长,彻夜不眠,他们在西窗之下秉烛夜谈,叙不完、言不尽的是什么呢?就是这巴山的秋雨水池。如果把这首诗全翻译成白话,就非常明显的体会到叙述的诡异,那种无限循环如同鬼打墙一样的感觉,有一种哀凄的时间和空间的凝滞感,让人根本走不出来。

当然,除了“巴山夜雨”的重复,还有“期”字的两见,一为妻问,一为己答;妻问促其早归,己答叹其归期无准。“巴山夜雨”的两见,则一为客中实景,紧承己答,一为归后谈助,遥应妻问。以“何当”介乎其间,承前启后,化实为虚,开拓出一片想象境界,使时间与空间的回环对照融合无间。近体诗一般是要避免字面重复的,《夜雨寄北》这首诗却有意打破常规,“期”字的两见,特别是“巴山夜雨”的重出,构成了音调与章法的回环往复之妙。以前的研究皆认为这种处理,恰切地表现了时间与空间回环往复的意境之美,然而我却从中读出了时间和空间的终结。因为这首诗写的分明是魂魄在两地打转,魂魄既预飞到归家后,又飞回归家前的羁旅之地,打了个来回。而这个来回,既包含空间的往复对照,又体现时间的回环对比。于此中久久盘桓、来回打转,意味着时空不再向前发展了,“巴山夜雨”成为了夫妻情感永远终结于斯的落幕场景。

这首诗太像关于命运的签了。大概每一个人出生之前就有一首诗在那里等着,或者一个国家、一个朝代,也有一首诗在那里等着。个人的生命会结束,朝代会兴亡,所有的一切,在时间的意义上都会有所谓的结束,意识到这件事时,会产生一种幻灭感,会觉得当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夜雨寄北》一诗读来,给人惝恍迷离、如烟如雾的感觉,大概正是源于这种生命的幻灭感。李商隐的美学组合了两种完全不相干的气质,就是华丽与幻灭、现实与虚幻。千年之后,我尝试用华丽与幻灭、现实与虚幻的笔法,将李商隐写下《夜雨寄北》这首诗的场景,细细还原出来——

蜀地的秋雨总是这般,先是在檐角积成一片悬而未决的灰云,而后突然倾泻而下,将青石阶敲击出万千细碎的涟漪。窗外,沥沥夜雨正给巴山的瘦骨灌满沉浆。室内,墨水漫过竹纸的纹路,诗人的笔尖停在“归期”与“未有期”之间。他举着那盏将枯的烛,光晕舔舐着久久未干的墨迹,像某种无声的湮没。蜡烛结出了蕊花的瞬间,苦苦凝着的又哪是寻常归思呢?他在前日还梦见王氏晾晒返潮的书箧,月光缀满她藕臂上细细的金绒。她坐在长安旧宅游廊的紫藤花架下读他的诗,发髻间的银步摇被风吹得叮铃作响,像是月光被碾碎成粒粒雪珠。

巴山的雨在瓦当上敲打某种古老的韵脚,他忽然看见自己正用银剪挑亮烛芯。暖黄的光晕里,妻子的面容如同宣纸上的墨痕渐渐洇开。她总说蜀锦再美,终不及长安城头的一抹流云。那些絮语如今都成了寄不出的家书,在雨声中发酵成涨溢的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笔锋突然颤抖,一滴墨坠在“烛”字上,将燃烧的火焰溺死在漆黑的潭底。他不知道此刻北方的庭院里,晾衣绳上那件他未带走的青衫正落满尘埃,而替他收衣的人早已化作佛前的一缕烟。

雨势渐弱时,檐角的积水仍在敲打更漏。诗人将信笺折成方胜,却忘了在烛焰上封蜡。那些潮湿的字句注定要在驿路上霉变,像永远等不到春汛的枯枝。生者的约定于死者又有何益?死亡的真相就是这样素白色的:某些离散早于离别发生,某些回信永远等不到它的收信人了。很多年后人们翻开泛黄的大唐诗卷,仍能触摸到某个秋夜凝固的墨迹——它既不是诀别也不是重逢,只是死亡与思念在时间里永恒的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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