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章提到“学校教育中人为制造的考点”,今天就挑一个汉字问题作例子聊聊。如果这勾起你儿时记忆,那说明曾经困扰你的问题现在也正困扰着小朋友们。
先声明,对于语言文字的学问,我是门外汉,不专业、有错误在所难免。你不妨就把这文章当个消遣、冷知识。
当然作为一名工科生,我做研究的态度还是认真的。
先从这道题开始:
为下面的字选择正确的读音:
玲(lín líng) 铃(lín líng) 邻(lín líng)
这是我儿子一年级期末考试遇到的题目。据说很多孩子都做错了,出题老师好像很得意。
先公布答案:
玲(lín líng√) 铃(lín líng√) 邻(lín√ líng)
你全对吗?
如果你只是把「邻」字的读音选成了“líng”,那么你的逻辑没有问题。
而出题老师正是用这个逻辑把大家坑了。
符合逻辑是错的,这就引出一个问题。
汉字不是种“系统化”的文字?
汉字是现存几乎唯一的象形文字,是由事物的视觉形象直接演变抽象而来。有专家说汉字不是系统化的文字,这与人的直觉不符。
要说明汉字的系统性,大概得语言学家们来,非长篇累牍的论述不能完成。我就不讲道理了,用个“反证法”吧:
用例子说明拼音文字如英语比汉字更有系统性?
照搬前面的文章《一个有关语言学习的思想实验》里举过的两个例子:
- cock/hen/chick都是“鸡”,但看起来彼此之间毫无关联;中文里它们分别是公鸡、母鸡、小鸡,它们之间的联系和差异非常清晰。
- chicken/pork/beef/bacon都是“肉”,中文里它们分别是鸡肉、猪肉、牛肉、熏肉,明明白白地看得出同属一类食物,但来源不同。
英文的系统性还不如汉字。
证毕。(我是偷了懒,但是道理你懂的)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做了一点研究,寻找了原因。(其实是我一度对繁体字很感兴趣,于是带着问题百度了些资料)
原因请继续看大标题。
被简化“伤害”的系统性
汉字的系统性不是某个人设计出来的(仓颉造字只是个传说)。
汉字的发展历程就像生物的进化史。它是无数劳动人民智慧的结晶,是历经数千年缔结的群体智慧。
当看得见的手干预进化时,“伤害”就出现了。
以前面那道题目为例,从玲和铃中,很容易得出决定这两个字发音的部分(即声部)是“令”,它们的发音都是ling。而邻也具有这样的声部“令”,所以它的发音应该也是ling。这是正常的推理。
而邻的读音是lín,前鼻音。
但,如果你知道在繁体字中邻写作「鄰」,你就不会选错了。因为根据正常推理,同样具有声部“粦”的字磷、鳞都读lín,所以鄰也读lin。——本来你的逻辑是没错的!
错就错在了这个简体字上。
(注:“拎”字读līn,这是繁体字里唯一含有「令」但读前鼻音的字,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考虑到全国超½的人口语中不分in和ing,实际生活中,这个前后鼻音的问题并没有给大家带来实质性的不便。)
由简化导致的问题一箩筐,以下例子有的是我们经历过的考点,有的令我从小百思不得其解 ↓
没来由的一字多义
♦ 干
如果看到“天干”你会想到什么?
如果后面补充“几个星期都没下雨了”,你知道这是说天气干燥;如果后面有“地支”,你会知道这是在说“甲乙丙丁……”。
大家会以此为证说中文是“高度上下文相关”的。可是如果你知道在繁体字里“乾燥”是这样写的,而天干就是“天干”,没有上下文也不会有歧义了。
可是,到了“干事”这里,“干”字又没来由地成了动词,读音也变成了第四声。如果你知道事是这么“幹”的,应该也就豁然开朗了。
发现和头发是常见的多音字考点。港台的考试却一定不会考这个(發現 vs 頭髮)。如果在内地见到写“理發店”的理发店,那可能是那位师傅麻将打多了。
♦ 文丑长得很丑吗?
小时候看三国,特别不理解什么样的父母会给自己的孩子取名为“丑”。后来学了十二生肖,又搞不懂为什么牛就是不好看的,得是丑牛。
后来认识了繁体字,才明白原来文丑人家属牛啊,可不一定长得“醜”。
还比如,皇后就是皇帝身后的女人么?常看电视剧的我们也知道,皇后明明站在皇帝旁边母仪天下,并不在他身“後”。
国家级的文化人都被装进去了,好尴尬。
那,我的脸跟吃的面又有什么关系?
《水浒传》里有这样的场景:“睡到四更,同店人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我还一直以为古人早上不喝豆浆喝面汤呢。
如果不是看到繁体版,我永远都不知道这原来是洗脸水……(“麵”汤才是喝的)。从今以后,这就是我的一个笑点(大陆同胞专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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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只是一小部分例子,里面的逻辑一片混乱(其实是压根没有逻辑)。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给出题老师提供了很多灵感。
可叹的是,这样的无逻辑,让孩子们、外国友人们徒增了巨大的学习成本——别以为字少学习成本就低,这么不着调的体系只会搞得汉字更难学。
被漫不经心地否定掉的文字间类推关系
进化过程,造就了汉字之间的关联。
比如前面例子里提到的邻字考题,就是文字关联性被破坏掉的典型,原本符合逻辑的关联性被破坏,却有莫名其妙地多了一个摸不着头脑的新关联。
證、燈、鐙、鄧几个字的关联,现在完全看不出来了:证、灯、镫、邓。
盧简化成了卢,瀘、顱也相应简化成了泸、颅,关联性被保留了;但爐、驢却被简化成了炉、驴,关联性断裂不说,还产生新的疑问:炉和驴跟户和沪难道有什么关系吗?(户=戶;沪=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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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关联性被破坏,就好比有人把生物的肢体切得支离破碎,再胡乱一拼,人们可就再也无法搞清楚各种它们之间的关系了。门纲目科属种彻底不管用了,系统性就不存在了。
通过总结和归纳来学习,这是个正常逻辑,可是当总结无效,学习只好变成死记硬背。
看到这里,你是不是又长知识了?
有人可能会说,这是反对简化汉字那一套吧?
我一点都不反对简化字,提高书写效率本来就是大势所趋,更何况,汉字的演化过程本来就是笔划、形体不断抽象简化的过程。
而且,简化的过程也是标准化、统一化,以及纠正错误观念的大好机会。
可是,看看我们简化字的态度,是多么地漫不经心啊!当时的专家们到底是使用了什么样的方法来完成这样一个艰巨的任务的?留给子孙们的这份文化遗产实在让人羞愧!
我们有什么资格去嘲笑钻研“回”字写法的孔乙己?
一方面崇尚国学,一方面又毁了汉字。惭愧!
但愿我们能把这作为一个教训,对所有的存在都多一些敬畏,哲人说“存在既是合理”,我们只有一方面肯定存在的合理性,一方面才能改进或者变革。
对待传统文化是如此,对孩子的所有行为、情绪也是如此,只有接纳、拥抱他们的行为和情绪,才能明白他们的处境,才可能跟他们一起解决问题,这是一个过来人的自我救赎。
写到这里,我又想起刘慈欣在《三体》里的一句明言:
弱小和无知不是生存障碍,傲慢才是。
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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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话】
我有一度对「汉字拼音化」这一课题很感兴趣,查阅了一些资料。以下是我了解到的部分信息,算是对简化汉字的缘由有了一点解释:
「汉字拼音化」从民国时期就已经有人开始研究了。五十年代,领导人正式提出了汉语字母化的方向。简化字是作为过渡方案被提出来的。
我们现在的简化字是经历了好几轮方案才确定下来的。我们父母一辈人可能还经历过简化力度更甚的“二简字”(后来被弃用)。八十年代,汉语字母化的目标被正式否定,但简化字已经成为事实,沿用至今。
后来有些简化字又改了回去,比如我们小时候常写的“桔子”现在在又被改回了“橘子”;我也有朋友的姓从“付”、“闫”改回了“傅”、“阎”。
再说文字拼音化,韩国、越南是两个例子。朝鲜语自《训民正音》开始拼音化,越南以殖民者设计的罗马字系统开始拼音化,可谓有得亦有失。所得是文化普及,扫盲率高了;所失是文化传承上的断裂,而由于它们的语言含有大量汉语词汇,导致的歧义问题也令人头痛。所以近些年随着言论环境的宽松,两国各有一些语言学者倡议恢复汉字书写系统。
再想想我们,真庆幸我们没走到完全拼音化的那一步。
只希望咱们的语言学家和教育专家们,重新审视现存的问题,别再钻研刁难孩子们的办法,而是让语言学习变得更科学,从而把汉字的魅力发扬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