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存亏欠

人过知命,总会在不经意间把往事拿出来翻炒。炒得多了,水汽就会蒸腾而出。入了梦,也就出了尘。

前些天,梦又如约而来……

走在这陌生又熟悉的青石板小巷,两旁破败的房屋让人揪心。满目疮痍。被砸碎围墙的一家院子里的小狗缩在一小撮树荫里,伸长了舌头喘息。酷暑难耐,心却凄凉。我路过曾工作十年的学校门口,向里面张望了一下。门卫室大爷冷冰冰问我找谁,我便匆匆而逃……

我已辗转了数个学校教书,然而目前为止在这里呆得时间也算够长。我却为了个人生活的需要主动抛弃了它,如同抛弃了一段纯真美好的恋情,我心存亏欠。梦里路过它身边时,我只能落荒而逃。

大学毕业后第一年,分到乡下一所学校教书,教并不是所学专业的英语和物理。由于来往奔波不易,从县城到乡下,工资顶不上来往行程的路费。幸好学校食堂饭是不要钱的,每天三餐花两块钱买一份菜,和跟着我读书的弟弟分享。一年下来,到学校会计那儿结帐,我倒欠学校一笔钱。我悲哀地意识到我在这里没有未来。

那时候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很多年轻人都不愿意从教,宁愿去沿海城市打工,城里学校很缺师资。第二年开学,我鼓足勇气找到我所居住的城南镇中的校长,自荐到镇中借用。机缘巧合,校长看上了初出茅庐一身排骨的我,同意了我的请求,安排我教两个尖子班的数学,算是干上了本行。在这里所呆的十年,是个人能力与思想突飞猛进的十年。除虚心向学校的优秀教师取经外,我发疯般连续六年做全国各地的中考试卷,从而明白了初中数学的知识架构及中考趋势。我逐步提高自身的专业知识水平,并主动要求参加省市级的优质课比赛或去观摩名师授课。一直感谢那位困境中扶我一把的学校领导,信任我关心我鼓励我,把我从一个对教育心灰意冷的初生牛犊职场小白,慢慢培养成学校的骨干教师。

在张王庙小巷我有个小小的家,离学校只有步行六分钟的路。既可以沿街道水泥路前行,也可以从小巷的青石板上迂回穿梭到校。我尤其喜欢后一种方式。渐渐和周围的朴实的居民熟悉起来。起初只是相识点头一笑,后来会停下来交流几句,再后来经常有被居民拉住灌一杯酒的情况发生。有时回到家提包里强行被街坊塞上几个鸡蛋,或者手里被拉扯后提了一大袋青菜辣椒。

街坊邻居大事小事总会找上我这个教书的帮忙。在这里,我俨然成了远近闻名的教书先生。于是索性和大家打成一片,邻里关系非常友好。从没有不良人士来找我这个乡下来的老师的半点麻烦,我想有乡邻的佑护也没人敢来挑我的是非。我头一次感觉有尊严有价值地生活在陌生的小城里。

我在镇中快乐地生活了十年,也踏踏实实工作了十年。渐渐同事和学校周围的居民们也习惯了老早到校老晚归家的我,习惯了见面时相互点头微笑。小巷弯曲蔓延的青石板路,记载了我十年的风雨和发自内心的满足。我内心就在小巷中行走时被寒来暑往的乡音熏陶得强大成熟起来。

我在这里生根,也在这里成长。

老校长离开的前一晚,我向他敬一大杯酒,仰脖一口喝下,眼里含着一滴泪水始终不让它下来。我感谢他让我站稳了脚跟,让我的家庭不再受两地分离的苦楚,让我的生活条件大为改善,也让我逐渐学到了管理学校的能力。老校长离去时大力举荐,经教育局考察,我有幸成了这所学校不大不小的一个领导。

后来的三年,我竭尽所能配合新校长完善教师队伍,团结领导班子,让学校的教育质量和精神面貌还能优秀下去。我付出了极大努力。然而,人生的美好愿望并不会因为努力就一定能实现。学校一年一年呈下坡趋势。这期间我对教育的现状有了更清醒的认识。逐渐消弥了万丈雄心。

城东新建的学校已经蓬勃发展。城南老圩堤改造使得学区的居民大面积撤离,学校的学生数忽然大辐度下降,学生数从辉煌时的近两千急剧减少到几百人,学校陷入了发展瓶颈。整个学校学术氛围低沉,人心浮动,我心情郁闷。这个时候城北的一所公办学校创立,和我搭档九年一直共班的亦师亦友的同事去了该校。在主持对他委任新学校行政领导的民意考察会后,同事们一哄而散,我孤零零站在会议室沉默良久,我也萌生去意。

第二年,我和镇中结束了十年佳期。通过考试我也去了这所新办的学校,又和老搭档一起共班。我的飘然离去,现在细想下来既无奈又无情。这里有我熟悉的乡音和味道。十年来积淀的情感不是说放下就能轻易放下的。我并不愧对我手里教过的学生。在镇中我教出了一大批出类拔萃思想上进的青年,逢年过节常有学生记得来短信或电话来问候老师。但我却愧对这里的居民。我曾许诺要把几个颇有灵气的乡邻的孩子送入重点高中。可我没有做到,我当了逃兵。一个很早很早的清晨,我叫车带着行李搬离城南老房子时,走到街口,居然发现有一批居民等在巷子口,热情地帮我搬东西。街坊们不停地与我打招呼,微笑着与我挥手道别。

八年前秋,镇中被宣布解体,我的那些优秀的敬业的同事,被分流到各中小学工作。随着棚户区改造工程的深入,镇中被夷为平地,在街坊旧邻的视野里彻底消除。

我对镇中心有亏欠。在我穷困潦倒内心苍白时她热情接纳我培养我;而我在她大厦将倾时便悄然离她而去。我惴惴不安,极想对我的原同事们哪怕是致上一个微不足道的歉意。在一个镇中老同事的女儿的婚宴上,我见到了散落各校重新集结的镇中同事,举杯时他们脸上大都呈现落寞的笑意。我喝不完手中那杯沉甸甸的喜酒。

梦里见到了还在风雨飘摇中的旧校,我落荒而逃时,泪水终于还是忍不住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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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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