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百多年前,德国大文豪歌德在他的不朽名篇《少年维特之烦恼》中有句名言:当一个人把一件事情说清楚了,他也就把很多事情都说清楚了。我读到这话的时候,感动的几乎要哭。当时的歌德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之时,可惜的是,在一次舞会上他爱上了好朋友的未婚妻夏绿蒂,这本就是段不应生发的感情,“失恋”后的歌德抑郁难遣,便诉诸笔端,竟仅花了两个礼拜的时间完成了这部带有自传性质的情书体爱情小说,一经出版,席卷欧美。
一百多年后,法国著名作家普鲁斯特在他的意识流著作《追忆似水年华》中借用了这句话,虽然他没有同是意识流大师并写作了诺奖著作《尤利西斯》的乔伊斯走运,但很多人都知道,和乔伊斯一样高瞻远瞩,普鲁斯特同样用笔尖叩响了人类意识的暗箱。
不过我心里一直很清楚,把事情说清楚往往是痛苦和隐忍的,就像和过去告别一样。鲁迅在《祝福》的篇首曾写道,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我第一次读到的时候并不知道旧历究竟是哪一种,后来才从母亲那儿得知是乡下里惯用的一种。
大二那年,为了学业,我在杭州度过了二十年来第一次在外的春节,大三旧历年底,辞了工作后,我便回家了一趟。两年没有回来,家乡的光景形同以往,爸妈没有老去,隔壁的叔叔伯伯依旧那么健谈,反倒是儿时的玩伴委实再找不出几个,女的大多出嫁,男的尽数成家,已在工作的他们这一年回来的也不多,能和我一样撑到大学的已是少见,即便有,十多年没见,音讯也早已断绝了,我们只都是童年的朋友;惟有傲子,他是唯一一个也在读大学而且和我仍有联系的人,他家离我家很近,我和他交情也最厚。我原本寻思着两年未归,这次回来一定要好好弥补上一年的缺憾,聚聚朋友,喝喝酒,重温那十多年前的感情,结果发现,并不像期待的那么回事儿。
除夕那天,五叔带着儿子客至回到老家看望我们,客至和我同辈同年,如今也在读书,只是早年间他们一家都搬至了城里,乡下的房子已破败不堪,便只能逢年过节里都回来看看,五叔不是个忘本的人。他们本打算那天是要回去的,毕竟第二天就是春节,而况婶婶一个人还在家里忙活呢,但因为我们的盛情邀请,极力挽留,五叔便只得答应了,和客至留住了一宿。
晚上,我把客至带到了傲子家,他俩也是十多年没见,见面的时候,彼此几乎都快认不出对方了,还是我的提点,二人方才醒悟原来是老朋友。那晚,我们围坐一团,磕着瓜子儿,嚼着饼干,啃着苹果,忍着脚底板的寒冷,享受自在的乐趣,我们没有喝酒,也没有打牌,单单是聊天儿,说到了当年傻帽似的往事,说到了曾经闹过的别扭,说到了大学里追女孩子的尴尬,说到了各自的青春梦想,说到了世事变迁的无可把握,说到了前途迷蒙的一片渺茫,说到了朋友的风流债,说到了自己的伤心泪,说到了《爱情公寓》的拍案叫绝,说到了赵又廷的潇洒帅气,说到了《让子弹飞》的石破天惊,说到了《红楼梦》的空前绝后,说到了笑,也说到了哭,好像要把这十多年的故事都给一泄而出,倾倒于尽。但我们都知道,哪怕再花上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时间过得很快,美好的时光从来都是短暂的,已是过了深夜十点,尽管舍不得,但不得已,我和客至还是只得别了傲子开着车回了家。
第二天,因为要赶着回家团年,客至便和他爸早早地离开了。我知道已是不便挽留,离开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对客至抱怨:回来的实在是太迟了,提前一两天也行啊,这样我们也能多些相处时日,看来,只有等下次了。然而,我又愕然了:下次?还有下次吗?那不过是种渺茫的奢望罢了。正如鲁迅在《故乡》的末尾感叹道:其实,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任何回忆都像一个鬼鬼祟祟的窃贼,来的时候悄无声息,你毫无察觉,等到离开了,就会损失惨重,让你悲痛不已。真的,虽然我依稀记得苏格拉底关于快乐的定义,也依稀记得康德对于理性的批判,还依稀记得威廉·福克纳鉴于世界的质疑,纵然匡庐之瀑,峨眉之雪,黄山云海,雁宕天池,罗浮风雨,天台云霞,与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可我还是得悲叹,这是我这么多年来过得最有情趣最难忘的一次除夕,我想,以前不曾有过,以后也不会再有了。
这年的春节很有意思,节前风和日丽,阳光普照,过了年初二便阴雨连绵,异常寒冷,中间还降下了几天雪,因为惧寒,春节的后半段,我像一位被打入冷宫的妃子,成天蜷在被窝里,既没了出游的兴致,也没再走亲访友,等到天气好转开来,我再去寻找以前的玩伴的时候,他们的父母告诉我都已回去上班儿了,早点儿的六号就动身了。
其时已逾初十,离我返校的日子也不远了。
我的心头顿时涌出一阵莫大的悲凉,还记得大二我没回来的时候,除夕那天,爸妈给我打来电话,狠命地催我回去,还说以前的同学都来家找我,得知我不回来后都惆怅万分,而现在,我回来了,回来履行我们的约定,誓必一醉方休,可是,他们人呢?不是不回来,就是匆匆来去,连个照面儿都来不及打,就得再次“人鬼殊途”。我感到遗憾、痛心、伤感、落寞。
我想起儿时的所有春节,那时的我们天真烂漫,时常早早地“做”完作业,天天到处串门儿,或于田野间放火,或爬杨树寻鸟窝,或到别家农舍偷食鸡鸭,或趁夜晚燃烟花扔炮仗,白天走街串巷,晚上分食取暖。可现在,以前的同伴再也找不到,携同那段失去的似水年华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一幢幢坍墀破败的老房屋,荆棘丛生,衰草离披,西风残照,满目荒凉。我知道,人迟早要学会成长,学会担当,褪去童真,面对现实,我不敢奢求童年时的无忧无虑,只希望能有一次团聚的春节,一顿开怀畅饮的晚餐,一场掏心掏肺的秉烛夜谈,当我们彼此走的太远离得太久的时候,不要忘了,时常回过头来,看看以前那些可爱的老朋友,谈谈曾经那些傻气的小把戏。可是,就连这微薄的念想如今也已是不可得,我惟有悲哀。
返校的前一天,我邀傲子去了趟台球室,打了一下午台球,那天天很冷,可我始终不愿抽身离去,而且还嫌不够,因为我知道,这是唯一一次,大抵也是最后一次了——我的童年确乎已经结束了,连同了它久违的回忆。第二天,我便拖着行李登上了去往杭州的列车。在车站,我望着父亲开车折回去的背影,心里头一阵酸,一阵痛,这么多年,父亲开车载我到车站的次数已有很多,每次看到他返回去的摸样,我心中的悲凉都一阵紧似一阵,——这位朴实卑贱的乡巴佬早已将自己不值一提的岁月年华不经意间默默贡献给了儿子和他的学业,而我却没能好生好气地端详他的容貌,倾听他的嗓音,打量他的呼吸,留意他的节奏,反倒是离家的次数愈来愈多,时间愈来愈久,——我有太多的不舍!
春节就这样结束了,三个礼拜,她熄灭了我童年逸事所有的美好幻象,剥离了记忆中烟花三月的浮华气质,告别了月光下追逐嬉闹的纯真年代,淡褪了乡土上肆意弥漫的节日情怀,我没再有机会去捕捉童年,感悟春节,也没有机会再去珍藏过去,追忆似水年华,因为我这一别就是永诀啊!
我们的时光都哪儿去了,那些故事,那些往事,那些旧历节气,都注定湮没在记忆深处,渐渐明晰地属于过去。
年近的节气还在浮华的雕像前若隐若现,脱离寒冬,尚可有辗转的轮回,漫天席卷秋的容颜,而记忆的时光,却不言而喻地埋藏在了寂寞的深渊,难以复燃。三年前,我在文学读本的扉页写下这些无病呻吟的话,却在现今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它的结局。我不敢否认,不会逃避,一任悲凉的心境游走于忧郁的神色,再把往昔的回忆打包成一团,无可奈何地扔向远方。
那袋包裹里装着一些东西,有关于年的纹理、时光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