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回家的高铁上,心里想的竟然不是家里人,而是家里各种好吃的:包面呀、鸡蛋皮子呀、米线呀,还有还有,羊肉包子呀,冒着热气,一咬油就滋出来的那种,炕洋芋呀,外脆里嫩的那种……
一边心里说着罪过罪过,一边嘴里咽着口水。嘴上说着不要不要,身体却是诚实的。我的一腔思乡之愁,全给了味蕾,张爱玲说到女人的心里的路通过那个啥,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说一句,到游子心里的路通过味蕾,没意见吧?
人只有离开家乡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味蕾。独在异乡为异客,身体其它器官还尚可,舌头最先造起反来,它千般不适,万般委屈,把所有的味道跟乡味对比:它不够辣,它没有味,它食材不够鲜……
它煽动整个身体感官一起造反。眼睛看到的,是老妈去雨后的山里摘来野生的木耳,在屋后的菜园里摘来绿油油的白菜。耳朵听到的是后山上竹笋拔节的声音,是菜在锅里翻炒滋滋作响的声音。鼻子闻到的是田野的气息,是厨房传来的香味。嘴巴感受的是食物发出来的最真实的香味。最后它们都变成了回味,在时间的翻炒下发酵,在空间的疏离下氤氲,最终变成了如酒一样的醇香。
于是在异乡的出租房,吃着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外卖,先是嘴巴停止了咀嚼,然后是鼻子一酸,最终,掉下泪来。——想家了。
家在味蕾的带动下,变得色香味俱全,它们又具体又丰富,又悲伤又甜蜜,又惆怅又期待,真的像是喝了一碗母亲亲自做的米酒一样,微醺得要穿越到春天里家门口的蔷薇花丛中,在艳阳里沉沉睡去。
小的时候吃过很多苦。上学要翻山去镇上的学校,苦;每年只能在过年的时候有新衣服穿,苦;经常跟着父母干很多很多农活,苦。但唯一没吃过“吃”的苦。老家闭塞,一直都是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家里的瓜果蔬菜从来都是自产自销,再加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山里的野味和河里的河鲜,是老天给我们这些山里人的福利。所以回忆起我们过去的日子,特别像是夏天的一盘清炒苦瓜,刚开始吃有些苦,吃惯了,就吃出了回甘,又解腻又败火,好处都在后边。我出来工作我母亲常跟我说,你要先苦后甜,我知道这是她在平凡的生活里得到的智慧。她干了一辈子农活,吃了大半辈子苦,但是我觉得她活得比我明白,比我通透。这是庄稼地教给她的。你看老天从来没有放弃过认真生活的人。
我初中暑假的时候,在家里做过一段时间的饭。那时候我特别乐于拿着新鲜的蔬菜和粮食,去做一些简单干净,吃着舒服的饭菜,然后满心欢喜等着我爸妈干完活回来吃饭。父亲从来不夸奖我,只是默默的吃三大碗饭。母亲一边夸我,一边告诉我,这个菜怎么做会更好吃。那样的暑假,也在我的记忆里,被氤氲得又具体又丰富,又悲伤又甜蜜,又惆怅又期待:太阳一点点地落到山的那一边,堂屋里黑白的电视机里,在放着新闻联播,父亲在门口挥着锄头,不紧不慢地翻地,母亲招呼着我,把晒在稻场的辣椒皮子、土豆干、花生搬回屋里……
李砍柴,你妈喊你回家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