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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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薄西山时,娘亲不紧不慢的出门了,荆钗布裙,未施粉黛,就像寻常夫妻饭后散步一般,沿着田间小路走一圈又回来,只不过她是一个人。

从我记事起,日日如此,风雨不改。

不是没有好奇过,时常跟在她身后,企图发现一些秘密。然而她只是自顾自地走着,面带微笑,口中念念有词,仿佛有人在和她私语一般,我越看越瘆得慌。

回到家问她,她讶异于我竟然跟了她一路,随后又摸摸我的头,什么也不说。

她的身上四季都洋溢着哀伤和枯败的气息,如同……死尸。

我不知道是什么支撑着她在这个世上苦活,三魂七魄不知还有多少残存体内。

我能感受到她对我的爱意,但绝不因为我是我,她喊我名字时,那种悲怆中带着一丝企盼的语调,简直叫人心惊。

我叫式微,我没有爹。


青丝三千,桃花一尺,红妆十里,唢呐声铺天盖地,花轿落地,新郎踢轿,姜素心恍若不觉,直至司仪催促再三,才缓缓出轿。

机械的踩碎瓦片,迈过火盆,拜堂成亲,坐在洞房床沿的一刹,她才猛然发觉,自己已经有了夫君。

夫君,她在心里嗤笑,她与他素未谋面,不过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世上哪来那么多爱情,多半逢场作戏罢了。

读再多的诗词歌赋,学再多的琴棋书画,到头来还不都是成了家族利益的牺牲品。

倒不如,从来都未在书中见过那方广阔的天地,便也不会有那无端的奢望。闺阁之地,到底还是太窄了。

静坐良久,她听到一阵门帘的窸窣声,随即有人挑开了她的盖头,一张微醺的脸凝视着她:“你是情愿嫁给我的吗?”她一时失神。

“瞧,我们都不过是利益的牺牲品。”他自嘲道。

可还是不一样的,素心想,于他而言不过多一房妻子,人生一切皆可照常,可出门谈诗论酒,可入朝堂一展风华,还可……寻花问柳,纳貌美如花的女子为妾。

而她呢?突然就多了一片天,本就没多少自由的女儿家下半辈子恐怕就要绕着他转了。

她也想反抗,她有心无力。

一夜春宵,但也止于一夜春宵,新婚第二天,他的夫君就出了一趟远门。

她逐渐知道自己的夫君沈容膝虽然名义上是沈家唯一的少爷,但母亲早逝,父亲续娶,他一直都被继母排挤。大约这场婚姻也非他所愿。

沈容膝回来那天,倒是出人意料的给素心带了很多礼物。

素心闻言也很吃惊,转念一想姜家也是世家大族,自己是沈家三媒六聘娶进来的儿媳妇,沈容膝于情于理都不会怠慢自己。

岂料容膝道:“这样一场你我都不情愿的婚姻本就是一场悲剧,于女子而言更甚,我必定好好待你,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虽是无情了些,但总归不教你吃苦。

“既然不情愿,为什么不反抗。”

“那你呢?”沈容膝的目光直直的刺进她的心底,“我们都生在荆棘丛里,稍稍一挣扎便会遍体鳞伤,我们只能先佯装顺从,再一点一点的清出一条路。

“你想要的是什么呢?”或者说你还想要什么呢?家大业大,权势滔天,要什么没有呢?素心疑惑地看着他。

“容膝易安。这是我娘亲生时的愿望,只可惜嫁给我父亲,一辈子困在这大宅院里。我父亲疼她护她爱她,可她心中郁结难解,再加上我祖母和叔伯姑嫂的刁难,她寸步难行,生下我后身子更是一日不如一日,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我和我母亲一样,只想过寻常百姓的生活,男耕女织,每天吃完饭和自己的心上人散散步。”

“但我的父亲只有我一个儿子,我母亲过世后,祖母娘家千方百计的送了我继母过来当续弦,日夜谋划,机关算尽,恨不得瓜分夺尽家产,他们哪会放过我。我父亲看得透,却又奈何不得,只好和你们姜家联姻,以保沈氏百年家业不落外人之手。”话到最后也化作了一声叹息。

各人有各人的不幸。


自那日沈容膝坦诚相告后,素心对这位沈家少爷多了几分同病相怜,二人的关系倒是增进了些许,渐渐的也有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模样。

沈容膝从不限制她的行动,任她随意出入自己的书房,偶尔还替她遮掩,容她出门胡闹一番。

沈容膝也逐渐发现自己的小妻子和别的闺阁姑娘不大一样,诗词歌赋信手拈来,对正史野论有自己的看法,对是非曲直也自有一套论断。

他偶尔遇到不甚理解或是感触颇深之处还会拿着书和她探讨一番,每每都让他觉得恣意畅快、豁然开朗。

有一回两人还在书房里为着一段诗大吵一架,她说他不解风情,他说她眼界太窄,气得素心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沈容膝几乎立时就后悔了,女子眼界窄可还不是被男子关在那深宅里的缘故么。自己还拿这种话刺她,真真是混蛋了。

还没等他上前哄回她,就听得自己继母那阴阳怪气的调调:“哟,这是怎么了,我刚听得院里丫鬟说新媳不懂规矩,在书房和自己的夫君大小声,没规没矩的。”

沈容膝一听汗毛都要立起来了,这是要来立规矩了,“不过是读诗时意见不和罢了,不碍事的,不劳您操心,请回吧。”他立时就要下逐客令。

可他这个继母又岂是好打发的:“这可不行,后院有后院的规矩,你不懂,和夫君吵嘴说到老夫人那也是没理的,念你初犯,去祠堂捧着家法跪一天吧。”夫妻俩恩爱,在她眼中犹如芒刺,她妒恨已久,好不容易抓着机会,没理由放过。

“不可,素心她……”

“容膝,你难道要坏内院规矩吗?”是老夫人。

他没法儿,只得退而求其次:“夫妻不睦,是不好的,孙儿也有错,孙儿同素心一块儿跪吧。”

“哼”老夫人的拐杖在地上狠狠地敲了两下,鼻孔出气,被气得不轻,“反了你了!”

“孙儿不敢。”

“随你,爱跪多久跪多久。”老夫人走了,拐杖在地上敲得又重又闷。

“总归不是亲生的,和他爸一样,表面顺服,内里一根反骨。”素心听到远远传来的老夫人的怨怼,惊诧之余,对这个夫君又多了两分同情。真是家门不幸。

“走吧。”容膝对她伸出手。

她把手放进他的掌心,立刻被用力握住。“你又是何必呢?”她低头,认真地踏每一格青石板,眼底是从未有过得羞涩。

“答应过你的,我不想食言。你可以原谅我吗?别生气了好不好,是我不好,没顾忌那么多,出口伤人了。”

她眼睑一眨,险些要落下泪来,本以为这辈子就要这么过了,当一株藤萝,一颗菟丝草。现下看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好像也没有那么糟。

“嗯。”她一缩鼻翼,声音从胸腔里跳出来,像是给出了一颗真心,一腔鲜血。


一齐跪过祠堂后,二人感情更甚,私下常是没大小的,只是在外举止更小心了,说话也仔细着不敢扬高了声调,恐又叫人听了去,告那一纸黑状。

容膝的继母对他更差了,只要背过他的父亲,定然给他脸色瞧。

“是我连累你了。”容膝一面给素心揉肩,一面哄着她。

这几日他继母总借着老夫人的名号让素心去奉茶伺候,东拉西扯的聊上一个上午或下午,别说茶水糕饼,连座儿都没让落,净折腾人。

“我们是夫妻,我甘愿的,你还待我那般好。”素心拧过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

容膝一下搂住了她,“我真是……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本以为糟心的亲事,却娶到了你这么个可心人。”

“我也是。”

“等我们老了就把家业交给孩子,我们找个小村庄,平静的过田园生活,好吗?”

“好。我们生一双儿女,好好地疼他们长大,绝不让他们像你一样,平白受这么多委屈。”

“嗯。”容膝说着又把手臂收紧了几分,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肉里。


“怎么,又做噩梦了?”

感觉到自己的夫人猛地一下坐起身,容膝下意识的搂住她的腰把她拥入怀中,额头抵着她的额头,用手安抚着她的背。全是冷汗。

“容膝,你这趟能不能不要去了。”她揪着他的衣襟,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慌张,“自从知道你要出这趟远门起,我就总是梦到你出事,我好怕,我好怕!”

“夫人多虑了,一定是最近事太多,劳累过度所致。”他温柔的把素心裹进被窝里,“我也不是头一遭出门了,现下世道太平的很,不会有事的,夫人尽管放心。”

素心心里安定了些,却还是难以入眠,梦里丈夫暴尸荒野的画面太过鲜活,就好像,就好像真的一样。“你一出门我就住到山上寺庙去,为你吃斋念佛,消灾解难。”

容膝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都依你,夫人多半是太舍不得为夫了,才总做这种叫人心惊的梦。”

素心被调侃一把,羞怯的锤了一把他的胸口,倒是很快就安心的睡了过去。

容膝出门后,素心就上了山,沐浴斋戒,只求他平安,却不知怎么,总是难以心静。

恰逢高僧云游到此庙,素心求了一签,是下下签,凶多吉少。她如遭雷击。

不过几日,远行的一行人就零落的回来了,她的夫君,却是尸骨还家。

道是山贼作恶,然而究竟谁是那贼又有谁说得清。

沈老爷子一病不起,不久就去了,家产尽数归了那老夫人、继母一家。素心虽心中存疑,但哀思过度,早就无力过问。

姜家欲将素心接回再嫁,却发现素心已有一月身孕。素心以死相挟,不愿堕胎,姜家也只得邃了她的心愿,将她送往乡野。

一段孽缘,还余了一孽障。


娘亲老的比谁都快,才三十不到,头发便已斑白,身子骨也越来越虚。

只是只要还能动弹,每日黄昏必是在阡陌小路走上一遭,不许人搀,不准人扶,禹禹独行,步路蹒跚,像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模样。

大夫说娘亲是相思成疾,她在思念谁,她的夫君吗,我不懂娘亲的夫君到底是那般人,能教她思念至憔悴损。

家里忽然来了很多人,各个面色哀戚,我听到娘亲恳求他们将她与她的夫君葬在一起。

一个中年模样的男子一听,当场就落下泪来,颤声道:“就不该!就不该让你嫁与沈家,害你入那狼虎窝。”

我娘亲本已是强弩之末,此刻不知回想起了什么,却是回光返照,脸上浮现出无比幸福的神情:“不,再有来世我也是愿意的,此生走过这一遭,无憾了。”

没几天,娘亲就去世了,有几个我从未谋面的人自称是我的家人,把我带到了一座有着四角天空的宅子里,他们请人来教我诗书礼仪琴棋书画,教女德女戒三从四德,说以后嫁个好人家,别像我娘亲那样。

难道娘亲一生悲惨至此是因为没能嫁个好人家吗?

教书的先生总爱拿孔孟讲大道理,也不管台下的学生听懂多少,我不是很能懂家国大道,也不是很想去探究,就算学懂了无用武之地也不过平添烦恼。

我的心中始终有个疑问,关于男女情爱,可我不敢去问那老学究,他多半会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然后狠狠地说我不知羞。

有时我看家中叔婶哥嫂恩爱,也会不禁想,我的爹娘以前是不是也是如此。

一日我闲得无事,在书阁里乱翻,看到一本泛黄却被悉心保管的旧籍,一时好奇便抽了出来,嬷嬷看见了同我说:“这可是素心小姐,也就是你娘亲最爱看的书了,只是先生不准,她回回看都要藏着掖着,捧块宝似的。”

我看了一眼封面——《诗经》,随手翻了两三页,便赫然看到一句被勾勒住了的,“式微,式微,胡不归?”。

心猝然有些悸动。


式微。式微。天已经,渐黑了啊。


胡——不归?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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