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艳琴

每当看见宠狗人豢养宠物狗时，我就会想起多年前相继给我们看家的三条土狗。

赛虎

赛虎到来的前几天，我们家被盗了。

盗贼是架长梯，进我们家二楼，入室行窃的。贼在我们的床头柜上偷走了丈夫的“大哥大”和我包儿里的八块钱。这“大哥大”是单位给配的，时价一万五。这在九十年代中期不是个小数目，尤其对于我们普通的工薪阶层。

有朋告知：家中被盗，贼人走了，杀气残留。他建议我们养狗除之。

如果不是为了防盗，我们断然不会喂狗，因为读高一时，我被西湖熊家台子的一条狗咬伤过。当时，爷爷给我涂了把灶灰就完事儿了。等到听说被狗咬后需打狂犬疫苗时，我早已过了狂犬病的潜伏期。但一朝被狗咬，永远惧此畜。再也无法唤醒年少时的爱狗之情，仅有几帧画面尘封于记忆的网页：乡村之夜，漫天雪花，一农户屋内，火垄旁，矮桌上，摆着装有猪肉和猪肠的木盆，两妯娌一边灌香肠，一边小声说话，“哈哈”穿破房顶，融化片片雪花；火垄里的光映红了她们的笑脸；一旁的小女孩逗着小狗玩儿，不知母亲与二婶所笑何事。这个小女孩就是儿时的我，最喜狗作伴。

无论过往喜狗还是惧狗，此时此境，为了住宅安全，整夜安寝，我只好被动地准备喂狗。

朋友送来一只土狗崽，黄白两色的皮毛，虎头虎脑的。儿子很喜欢，当即冠名赛虎。

我毫无感情色彩地喂牛奶给它喝，它嗷嗷叫几声，小屁股小尾巴扭扭地，吧吧儿吮着，抬起头来，眼睛清澈明亮，似在认拜新主儿。

渐渐长大的赛虎在那爷儿俩的训导下，也能条件反射地会一些简单表演，诸如握手、打滚、捡飞盘、后脚站立转圈圈等，博人一笑。

朋友送来一株葡萄苗，丈夫将之栽在屋旁一角，并在它近旁的台阶上搭建了葡萄架。待到葡萄藤蔓爬满支架的时候，他又在葡萄架下给赛虎垒了间风不吹雨不淋的水泥屋。赛虎似乎很喜欢它的新居，晚上也不进楼梯间的老窝了。

赛虎看家是条好狗，莫看它体格不大，但对入侵它捍卫的领地者，凶狠异常，似在让主人看见它的无限忠诚和尽职尽责。

即使是天天与它打招呼、丢骨头的邻居，也不能踏这领地半步。一天下午，我在后院打扫，听见隔壁潘老师喊我的声音，就马上出来迎接，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赛虎突然窜出，扑上去就对一边喊我一边往里走的潘老师下口了。

“好你个赛虎，刚才还在我那边啃了骨头的！你怎么翻脸就不认人啊！”

见我拎起扫把，它迅速躲进葡萄架下的狗屋去了。

我连连给潘老师赔礼道歉。

潘老师说：“没关系。我们人总不能跟狗计较吧？也怪我太着急了。我去打针就没事了。”我要陪她去，她不让。

对非常熟悉的近邻尚且如此，更不必说其他人、畜了。凡有造访者，它都凶狠地阻拦于稻场外，只有在征得主人同意后，才肯放来者进屋，自己退回葡萄架下，仍然圆睁眼睛，直竖耳朵，警惕屋里，直到来者走后，才会慵懒地趴在地上，闭目养神，思考狗生。

狗对主人有天生的奴颜媚骨，赛虎也一样。我每次回家，还在离家一里多远的公路上，它就摇头摆尾，欢愉地飞奔过去跳上我摩托车的踏板，嘴里哼唧着，很享受地随我到家。我停车后，它仍继续赖在踏板上不肯下来。

次年春天，一个新雨刚过的午夜，丈夫突然惊醒，细听楼外有声响，便下楼查看，窗外似有人影闪过。他开门见稻场边有带泥的鞋印，赛虎不在狗屋里。第二天清晨，它才歪歪倒倒地回来。丈夫一顿数落：“你再出去野，小心把你炖火锅！”它把头缩至两条前腿间，似乎听懂了。一连几夜，我们时不时听见葡萄架下有多狗的打闹声。

一条狗出类拔萃，遭狗嫉恨不要紧，狗界都是明争，没有暗斗，狗咬狗地公开干仗；遭人嫉恨就只有死路一条。我们家赛虎一表狗才，因对入侵者下过闷口而闻名一方，而遭人嫉恨。在它五岁多时，终于被人下毒，兽医如是说。经兽医洗胃抢救，才暂时脱险。

城郊私房，单家独户，白天家里没人，若把狗拴着，等于放小偷进屋；再者，别家的狗都是散养着的；况且，赛虎不轻易下口，只要外来人、畜不踏进它管辖的区域。我们也只好入乡随俗，它能否洁身自好，管住嘴巴，全靠自律了。我们只能尽人事地训导它：不吃陌生人的嗟来之食，丢地上的骨头不要啃，只吃主人喂在碗里的。可它毕竟只是一条狗，且是条智商不高的土狗，好了伤疤便忘了疼。几个月后，又被人下毒。兽医洗胃抢救如前。“这次比上次更严重。呕吐本来就是狗最容易犯的毛病，加上它又一次误食毒物，能不能活过来就只有看它的造化了。”听兽医这话似有放弃之意。也是啊，一条土狗命而已。近半个月了，不见它好转，且越来越严重，水食不沾，呕吐得站不起来了。

眼看腊月二十九了，好心人劝我们丢掉算了，大过年的，死在家里多不吉利呀！想想也是，可又不忍心，纠结到深夜，儿子和他爸才咬咬牙，牵着赛虎往两里路外的竹林走去。

他俩回来说——一路上，赛虎虽走得踉踉跄跄，但仍强打精神，有时还蹿在他们前面。从我们家去竹林，需路过给它看过病的兽医家。当走到兽医门前时，赛虎不走了，把头趴在一双前蹄上，祈求的双眼望着兽医家门。兽医家里没有灯光，只有偏屋里传来狗叫声。他们怕打扰人家，赶紧搂起赛虎离开，到了竹林，把它安放在一堆草窠里，不忍回头……

他俩回家后，仍开着门，预感它也许找回来。果然，当我们消杀狗窝后，赛虎就歪歪倒倒地站在大门外了！我的心一紧，赶紧搂它进屋，潸然泪下……儿子和他爸也哽咽着抚摸它。他爸说：“赛虎，莫怪我们狠心……半个月了，你不吃不喝，医生都不给你看了……你要吃药，吃饭，病才会好……”赛虎“哼哼”着，似在答应。我们依旧送它回窝里，把药片碾碎拌在牛奶里，放到它嘴边。赛虎瞅瞅碗里的牛奶，艰难地吮吸了几口，似在报答主人留它之恩。

次日清晨，我发现狗碗里的牛奶没有了，狗也似乎有些精神了，便继续喂牛奶拌药。三十的稀饭拌药，初一的软饭拌药，饺子馅儿拌药等，它都吃了。随着新年的到来，赛虎渐渐活过来了。

几个月后，赛虎还是死了。它终究没有逃脱中毒后遗症的折磨，死在儿子高考的第一天凌晨。

我们把它埋在小竹林里，捡一小块条石，上面写下“忠诚卫士”几个字，立在小土堆前，算是给它的盖棺定论和墓志铭，也融进了我们感念它日日夜夜为我们看家的恩情！

无论我走到哪里，那片竹林的绿，都会萦绕在我的心里……

雪豹与黑狼

一天下午，我放学回家，感觉葡萄架下狗屋处有声响。“赛虎回来了？”我欣喜跑过去，不见赛虎，奇迹不可能出现啊！只有一条浑身雪白、黑嘴头，比赛虎大一圈的土狗在狗屋跟前转悠。看见我，它怯怯地嘟囔着，似在表述想留下来的意愿。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呵呵！就只差“你要到哪里去？”了。当时，我不知怎么竟然对一条土狗发起灵魂拷问。

丈夫见之：“可能是跑出来的。你看它干干净净的，还戴有红项圈，不像流浪狗。主人也许会找来。”他走进细看，“还怀娃了！你，超生游击队呀！躲出来生二胎的？”

这狗见到我们温顺得像与久别的亲人重逢。我们喂一钵肉饭给它吃了，送它至公路上，希望它能找回主人家。可还没等我们到家，它却先进狗屋了。一连几天都是如此。俗话说：猪来穷，狗来富。既然送不走，留下吧，若主人找来，领走便是。见它雪白高大，有点豹子头的意思，便给它取名“雪豹”。

雪豹看家，表面上凶恶如赛虎，但它从不下闷口，见有外人或外畜临近它捍卫的领地时，它雷声大雨点小，狂吠着警告来者：你休想越雷池半步，除非主人同意！

不久，雪豹产下四胞胎：三只差不多的黑白相间的毛，一只除头尾有点白色外，身体全黑色。据说母狗下的第一窝不能留，怕它不会当妈，把自己的孩子吃了。虽不知雪豹是否第一次下崽，但为了安全，又因几个朋友看上了它的崽，我们在照看它们十几天之后，便把雪豹哄到一边，让那几个朋友快速捉走了狗宝宝。

雪豹发现狗宝宝丢了，狂吠、焦躁，几天方歇。

一天早上，我去喂食，发现雪豹不在狗屋里。我们四处寻找，无果。难道它是怪我们送走了它的孩子，负气出走去寻觅了？

一个多月以后，我们在陆城一家餐馆门前过早，忽然感觉腿边有异物，一看，是条狗在脚边嗅着，吓我一跳，赶紧躲开。那狗也连连后退两步，嘤嘤嚷嚷。“红项圈！雪豹？！”见我们已认出它，它哀怨地望着我们。失而复得，我们将枯瘦如柴，白毛已成灰毛的雪豹带回家，悉心喂养，它才日渐丰满起来。

不久，那个抱走黑狗宝宝的朋友说要去美国带孙子，想把黑狼（她给小黑狗取的名字）再送给我们。我们求之不得。

狗亲骨头也香。雪豹见到黑狼不但不排斥，且舐犊情深。母子团圆，其乐融融。

几个月之后，我下班回家，迎接我的只有汪汪叫的黑狼。村里人告诉我，是一辆轻卡抓走了雪豹。说先抓的黑狼，雪豹扑上去拖住黑狼，车上穿黑衣的偷狗男贼放了黑狼，却用铁舀子舀走了肥硕的雪豹。周围的人喊都喊不停，眼睁睁地看着轻卡跑了。雪豹为母则刚的勇敢一点也不逊色于人！

黑狼把丧母之恨记在轻卡和黑衣男身上，一看见这两样东西就扑上去狂吠不止。我们非常担心它成为车下鬼，出门时就把它关在狗屋里。不知这厮有怎样的神操作，每次总能卸掉狗屋门，冲出去。

在做狗上，它对外，既有雪豹的虚张声势，又有赛虎的凶狠下口；对内，灵性温顺胜过它的前两任。主人还没进门，它就能准确地听出是哪位主人归来了，然后摇头摆尾地准确地咬着那位主人的拖鞋迎候在门口，待主人换鞋，给予它奖赏的抚摸之后，才肯回狗屋里去。

免它招惹是非，丈夫请隔壁的游师傅帮忙，一起为它做了手术。事先还是蒙住了狗眼的，但它依然记住了游师傅，每每听见他的声音就狺狺不止，如太监呐喊，恨没把根留住，只是迫于主人的威严不敢对他下口而已。

又过了几年，我们考虑到不久后可能要出远门，私房放在老家不好看管，就卖掉换了商品房，黑狼也带不走，不如趁早给它找个好下家。丈夫就把它带到上班的船厂，给门卫保安做伴，交待它好好吃饭，忠于新主人，职守新岗位。可它仍缠住旧主不放，有时不见旧主面，就守在旧主开的车旁。每当旧主下班，它就跟车奔跑。旧主看着心疼，就把它送回去，让保安用链子拴住。几个月之后的一天，不知它怎样挣脱了铁链，跟一辆酷似旧主开的车跑了。从此，黑狼再也没回船厂。我们猜测它已被那个黑心车主陨了性命，炖了火锅！

相传女娲娘娘在创造世间万物时，给了牛60、猴30、狗30年的寿命，但它们都放弃一半给了人。于是，人的寿命由25年增加到85年……

一条土狗想熬到寿终正寝，很难！多数土狗看得住主人的财物，却守不住自己的狗命！这就是为狗的宿命！

赛虎、雪豹和黑狼均是狗到青年，惨遭人祸！

此后，我们家不再养狗，养了，死了，都很扎主人心……

作者简介

周艳琴，出版《国学读本》《胡敌传奇》《胡敌故事》等书，长篇小说《孤鸿一片影》曾在网站上连载，短篇小说、散文、诗歌、报告文学、教研论文等散见各刊和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