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喜欢回忆的年龄了,多愁善感,碰到某个事件,遇到某种场景,一句话,一张图片,就会激起曾经的记忆。今日见到一张农耕图片,又勾起与父亲劳作的点点记忆。
我的老家,地处丘岭地带,山地多,农田少,我清楚记得那年实行土地承包到户时,每人只能分到半亩田。我们兄妹四个,在分田到户时,大姐出嫁,大哥大学毕业跳出农门,所以家里只有我和二姐及父母四个人的田亩,虽然有二亩田的总量,却分散在三个不同的地方,一处有一亩的,一处有半亩多的,还有一处只有一斗多的。农耕时期,农民是最忙的,天开眼还好,雨水充沛,耕作有序。若天不开眼,雨水不济,灌溉一事,就得煞费劳思。村里有水渠,机埠定时供水,可水到有先后,抢水难免。为了灌满一田之水,时常守候到天亮。
农田耕作,大家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象出一幅牛耕劳作的田园风光景象:在夕阳晖照下,在一块镜似的水田里,一头耕牛在前面卖力地拉着犁或耙,老农在后面摆弄着,吆喝着,几羽白鹭在空中盘旋,繁忙,有序,和谐,诗意。可这些情景,在土地承包之后,并不是每家每户都能享有的。对一些小户人家,或者说分有小块农田的人家,能以牛耕是一种奢侈。耕牛并不是每户人家都有的,村里只有几只耕牛,若要牛耕,要付费给养牛户。养牛户心里有一本帐的,有时会按田亩来计算,有时会按时间来计算,看哪个合算就用哪个,你情我愿,亏本生意不做。
若要按亩产效益,小亩田用牛耕是不合算的,况且对一般的农村家庭来说,牛耕费用也不是一笔小开支。 农民没多少文化,但论农田成本和收益,那是鸭子进秧田,心中都有数。很多家庭,为了省掉这笔牛耕费用,采取了人力锄田的方式。持家勤俭的父亲也毅然决然地放弃牛耕,用人力锄田。作为一个久经生意走江湖的人,一个担负一家人生活重任的人,每花一分钱都会精打细算。
人力锄田是很费力的,以一个长年身患慢性气管炎的父亲,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个考验。大哥工作,大姐二姐出嫁,我又在上学,平时的农田劳作,都是父母两个人完成。一般情况下,农田重力活都是由母亲负担,一次挑不动的担子,分两次挑,一天干不完的事,分两天做。只有在周末,我和大哥回到家里帮忙去干活,那时父亲才是最轻松的。可是大哥因工作也只是偶尔回来,而我,父亲最看重的是我的学习,一般不让我去干农活。
记得我读高中时,一次周末回家。问了在家忙碌的母亲,知道父亲正在田里锄田,于是我就赶过去帮忙。半亩大小的农田,父亲已经锄了近一半,见我过来帮忙,父亲看上去挺开心的,我也挥起锄头,投入劳作中。我知道父亲体弱,心想着我年轻,有的是力气,多做点。可没一会,一阵刺痛在手掌心出现,体力还有余,手掌经不起,水泡已出现。父亲感觉到了我渐行渐弱的节奏,体贴地让我休息一下,而他自己没有停歇,自顾投入。光着膀子的父亲,身体消瘦,颈项上一块泥黄色湿透了的破旧毛巾,协同着手中锄头的一上一下,一晃一晃地摆动着,幅度时大时小,时紧时慢。每过几分钟,父亲会停下来,仰起头,用劲全身的力气,努力呼吸几下,那状态宛如游泳运动,在长时间憋在水里后露出水面的那种迫不及待,那态势,势如欲吸尽一域空间的全部氧气;一身皮包的骨头似在挣扎,喘气的声音似在哀嚎。在落日余辉下,那瘦弱的身形与高举的锄头的极不协调,突然间,我泪眼模糊,我忘记了手上的刺痛,把着锄头,埋头使劲地锄田,泥水溅到身上,也溅在心上,我心疼父亲。那天晚上,母亲发现了我手上的血泡,心疼地告诉了父亲。父亲过来看了我的手掌,我说没事,不疼。他轻轻地说:“好好读你的书。”
老来时,父母经常跟人谈起这件事,话语里有心疼我,也意赞扬我。他们的记忆里是我那手掌上的血泡,而我的记忆里是那日夕阳下,那挥着锄头的瘦弱身形。在我印象里的农耕劳作图片里,没有耕牛,只有骨瘦的父亲和高举的锄头。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