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陷入某件事情时,有同学对我说:即使是现在看起来很要好的朋友,大学一毕业又能有什么来往呢?也形同陌路罢了。意思人与人之间关系都很浅,无论是有些心结,抑或曾如何形影不离,在我们置身一个新的环境、结识了另一批新的朋友之后,都变得云淡风轻了。
我一面回应说你也太悲观了,另一面又心有戚戚焉。
“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也有人乐观地接上:“海有舟可渡,山有路可行。”而在交通如此便捷发达的现代,实在不行还有飞机呐。我们之间所隔,地理上又哪有什么山海辽阔,但是除了那些缠绵不休的异地恋,我们似乎很少再愿意为一份友情褰裳涉水,心与心的距离,倒确是山川绵亘。古时聚少离多,一期一会,聚散都更为人珍视,书信纷飞,天涯比邻,而今却因为联系的便捷少了一份迫切,人与人的关系清浅,比邻天涯。
很喜欢梁宁的一篇文章里面的观点,她从《纸牌屋》里的人物谈关系的深度:
两个人能否建立深刻的关系取决于她是否能懂他的痛苦、取决于两个人交换了多少能量,交换了多少灵魂。
所以日久生情是有其习惯性因素的,毕竟“陪伴是长情的告白”,但更重要的,是在相处阶段中的交换,彼此展露自己的弱点与伤口,是发展成为亲密关系的必经之路,亦需要莫大的信任与勇气。追逐快乐是人的本能与天分,然而欢愉总显得脆弱,因此扺掌而谈甚欢,或许并不比能量的交换更有助于关系的坚牢。
但这就又牵扯出一个问题:信任。
我们总有需要倾诉的时刻,但是如果没有信任的人,大多数人更倾向于选择缄默,因为背叛的滋味,我们或多或少都尝过一些吧。大学里,老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工作后什么话都敢讲,就是不敢讲真话,多珍惜你们现在的同学情谊,因为你们之间没有利害关系。众人以为的象牙塔,成人的世界都是这样吗?利益是友谊的终结吗?
而之前各种大当其道的宫斗剧中,闺蜜为了争宠反目成仇各种撕也是为大众喜闻乐见玩不烂的老梗。想起很早以前看过的一部香港喜剧电影《妃子笑》,两位天生丽质的女孩──出身寒酸的淩鸳鸯和富豪之女白珠珠,因为选妃而结为好友。大选之日渐渐临近,听闻皇上喜欢看跳舞伴歌,两人互相帮助练习,眼看离人上人只差一小步,却因为彼此的猜忌渐成仇怨。大选之日,珠珠用计使鸳鸯失声,顺利夺魁。而后便传来皇帝驾崩噩耗,珠珠成为皇帝殉葬品,后鸳鸯不计前嫌出手相助,二人一起逃出皇宫。
所幸最后算是个好的结局,减轻了对当时幼小心灵的冲击。只是社会所给予我们的精神资源、学校传达给我们的价值观,使我们在还有一脚没踏出去之前便心生惶惑,人心隔肚皮,社会残酷薄情,你需要以层层铠甲掩饰自己的真心。这是不是也降低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妨碍了深度情感的建立?
如今再读管鲍之交,便深觉其质朴而动人:
“管仲家贫,和鲍叔一起经商,获利后分财,管仲总是多拿,鲍叔从来不介意。后来齐襄公去世,他的两个儿子小白和纠争夺君位。鲍叔辅佐公子小白,管仲辅佐公子纠,经过一番智斗。小白继位为君,史称齐桓公。公子纠被杀,管仲也遭囚禁。鲍叔向桓公推荐管仲说:“您如果只想治好齐国,有高傒和我就可以了;如果想要成为霸主,就非任用管仲为宰相不可。”鲍叔有大功于桓公,却推荐管仲为相,自己甘居其下。管仲对此深怀感激:
吾始困时,尝与鲍叔贾,分财利,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为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更穷困,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时有利不利也;吾尝叁仕叁见逐於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叁战叁走,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幽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於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
而引起以上一番思考的,是顾贞观寄吴汉槎的两首《金缕曲》,我细细读着,觉得久违的感动。友情与爱情的几率大抵是相似的罢,可遇而不可求,遇见了便是幸事。
愿你拥有一故友,在褪去光鲜的疲惫中,可以安心输一条短信:
我亦飘零久。
Ps:顾贞观所作两首《金缕曲》,是清词中脍炙人口的名作。初读时,人们大多会被其深沉真挚情感所打动,但如果对其人物背景及词中所包含典故缺乏具体了解,这种震撼人心的感染力量将会大打折扣。
附原文:
金缕曲 顾贞观
——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其一)
季子平安否?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
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
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
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
只绝塞、苦寒难受。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
置此札,君怀袖。
(其二)
我亦飘零久,
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
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
曾不减,夜郎僝僽。
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
千万恨,为君剖。
兄生辛未我丁丑,
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
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
但愿得,河清人寿。
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
言不尽,观顿首。
[背景]
顺治年间,吴兆骞(字汉槎)受人诬陷,流放宁古塔,年二十九岁。十七年后,他的童稚之交顾贞观,入大学士纳兰明珠府中当教师,求助于明珠之子、词人纳兰性德。但性德与吴兆骞并无交情,一时未允。康熙十五年冬,贞观寓千佛寺,于冰雪中感念良友的惨苦无告,作《金缕曲》二首寄之以代书信。性德读后,泪下数行,道:“河粱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当即担保援救兆骞,吴兆骞终在五年后获赎还乡。从此,作者悉力奔走以救穷途之友的故事,便广为人所咏叹、而作为故事中心的《金缕曲》二首,更成为至今传诵不衰的友谊名篇。
图片来源:静静
文字引用:金文明《石破天惊逗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