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不记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遥望夜空,或看圆月遥挂窗舷清辉漫天,或看残月高悬欲语还休。深蓝的天空如平静无波的大海,数点星光,如盏盏渔火摇曳其间,将静谧的夜空渲染得份外古朴又清寂;那散落的星辰亦如点点记忆,恰如你想起或忘记,我就在这里,不离不弃般荡漾的温情和深邃。这样的夜空总勾起我许多跟美好相关的回忆,它们镌刻星空的幕布,点击哪颗,哪颗就流泻成故事的飞瀑,一泻千里。
三四十年前的故乡,有最鲜活的月夜。干完一天活计,大家喜欢聚在一处聊闲天侃大山。表达能力强的人真的很容易成为焦点,有个本家爷爷(其实跟父亲差不多年岁)很擅长讲故事,他能将乡村诡异事件渲染得如身临其境,让我们这些小屁孩吓得晚上不敢一个人走路。爱吹牛的邻家大叔,爱随声附和的邻家大妈婶子,各种家长里短,各种古今传奇,虽不曾亲见,却聊得如在现场。
小孩子其实不见得喜欢听大人各种闲扯,只是喜欢大人在一块聊天就不会管我们在哪里,于是捉迷藏就成了月夜下孩子们的大乐趣。一季稻子收上来了,秸秆就被捆成稻草人般一个一个排列着晒干,最后堆成一个个秸秆垛。一排排的稻草人,一个个的秸秆垛随处可见,月光斜斜地照射下来形成的那处阴影,就是我们天然的藏身处。有时候被找到时,小伙伴还要大喊一声,被找到的人被吓一大跳,哈哈的笑声洒落在月光里,伴着大人们爽朗的笑声,真是乡村月夜下最美的图景。
二十年前的山边溪月,照耀过两颗心的靠近。那时我们相识不久,那时我们互生好感,那天我们坐在小溪边,那天的月亮亦是残月,那天周遭清寂,只有溪水偶尔清吟,还有虫儿浅斟低唱,更有他娓娓道来过往和心路历程。过去多年,我记得那天不甚明朗的月亮,让山头起伏的轮廓分明;我记得侧头看到他真诚而明亮的眼神,我还记得心里的那份震撼与心疼。
七八年前的东极岛海边,是我记忆中最美的星空。那天晚间,我和七八岁的儿子并排躺在海边的巨岩上,感受着大海的荡漾,海浪一下一下温柔拍打着岩石,海风轻拽清凉,慰藉远来的灵魂。那天夜空明净,繁星满天,一颗颗星星似乎悬挂的宝石,各有位置,自有光芒。面对这张星星织就的密集大网,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美丽和亲近。我们聊起了嫦娥的故事,吟诵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说起了曹操的抱负,吟诵了“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今年的中秋,天公作美,朗月悬空照,清辉洒人间。他们父子俩对着天文望远镜,不断调整位置,不断发出赞叹。我也凑了热闹,看着天边遥远的月亮突然近距离地出现在眼前,甚至阴影部分都似乎触手可及,确实震撼。可是我却更喜欢坐在窗边的摇椅上,看着月上中天,看它清冷无边,脑子里回旋的却是“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毕竟二十几年来,除了大前年回过一次娘家过中秋节,我与父母的中秋都只是同笼圆月沐清辉,千里迢迢寄相思罢了。
想起白石老人的“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的句子,更添感慨。月还是那个月,月千古月自在,人却不是那些人,已换了一茬又一茬。我们与月相关,只因我们有片刻交汇;我们与月无关,只因月本无心人徒有情,最终怕也是无人管而已。
故乡最终在我脑海里变成了一个概念,是我努力亲近最终还是逐步陌生的存在,月夜下的那个本家爷爷多年前就已经患病去世,邻家大叔大妈们也慢慢被岁月收藏,那个月夜只在我的记忆里,而证明那个月夜属于我的人证物证却在消亡。父母健在,我的人生尚有来处,父母故去,我的人生只剩归途,真矣!
远离故土与亲朋故旧,异乡慢慢变亲切。身边的人不断变换,好在来来去去间,深爱的依然在侧,呵护的依然贴心,为之奉献的依然值得,大浪淘沙,岁月之手会为你留下最值得留下的珍宝。
人生总是在失去和拥有间交互,区别无非在于失去和拥有是主动还是被动。习惯做减法的人生,失去亦可坦然,得到却是惊喜,患得患失的人生终究失了从容和淡定,也影响了生命的境界和本质。也许我们能做的,不是紧紧抓住,而且摊开双手小心呵护,珍而重之,足矣。
天若有情天亦老,何必悲悯?何需多情?我心向明月即可,带着月夜星空的记忆,走向时间的深处,只留无悔的背影,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