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可以从出生算起,那我有五十二年是没有见过土葬的。
我十岁,姥爷过世那天晚上,我妈让我去学校找老师要一瓶红墨水,数学老师姓安,她先生跟我爸熟识,为人和蔼,看我哭唧唧的样子,并没有为难,从小书柜里拿给我小半瓶改作业剩下的红墨水,至于后来墨水做什么用了,我并没有记忆。几年后,姥爷的骨灰被他的儿女们带回到他来的地方安葬,辽河边一个很穷的村子,听我妈说,那地方叫富家。
后来再有亲人离世,我都有了记忆,每每看他们最后都无一例外的化成灰化成烟,围墙里那个高大的烟囱在我心里就成了通天的道,哭累时,我抬头看天,看烟和云一起飘。
半生为人,也经历了亲人离世的痛苦,却在参加了农村长者离世的土葬丧事后,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总会在某一瞬间徒然的就想到正月里塬上零星的迎春花和麦地里的阴冷,顿感人生无趣。
入冬后,村里的人都知道老人的灯油就要熬尽,悲戚准备了很久,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那天,天亮时,能来的都来了,在屋里屋外寒暄忙碌。
悲伤的人隔着蓝白的幔帘哭喊了几日,稻草塞鼓的麻袋已经跪的扁平。请来扮哭丧的女人浓妆艳抹,薄薄的唇抹的腥红,头上顶着白纱的大花,两条纱布飘下来,借势就成了她的水袖,动作极尽造作的扭捏着,假哭的唱词适用,我和对面的村妇一起抹着泪。
起灵前,女孝先走,我们沿着坡爬了很久,又拐到一条小路,回头看已经站在半高处。冬天的麦还没有长高,并不怕踩。前几天刚落过雪,小道旁的迎春花零星的开了几朵。塬上风大,一路走上来的热气很快就吹的浑身湿冷,地头上的挖掘机旁站着早到的男人。
灵车上来后,麦地里顿时喧闹起来,声音远远的飘向空旷的四周,流程并不复杂,很快又安静了下来。
还是女孝先走,沿原路返回时知道了来路,感觉快了很多,只是我的心跟落过雪的泥土一样,走过的地方都踩的泥泞。
朋友看我郁闷,给我转来刀郎的《奇台三十里》,告诉我这首歌是刀郎为他采风时结识的农村长者葬礼写的。
我是知道的,这世上没有新鲜事,新的只是我没有的见识和固有的认知。所以,人们今天所有的记述和心情,千百年来都早已被不断的重复,无论繁琐还是简单,都让我无需多言。
刀郎唱着
他撇下朝夕相处的一村人走了
倒卧在堂屋中间的门板
像一捆柴草
人们念叨他是个好人
帮他挖了一个坑
虽然忙忙碌碌的一生啊
倒也一事无成
现在他应该就在山顶墓园驾着青烟
他忽而轻盈的落在坟头上
像一个神仙
其实整件事情下来,让我心痛又无法言说的是我不能摆脱的感受,对存在的憋闷和悲凉让我在喧闹中如坠冰窟,是我对存在形式的执念不能释怀。如果留下的是世人褪下的皮囊,是今世的衣裳,隆起的土堆上不过就开着纸做的花,来过的人化作青烟,落在坟头。偶尔盘旋,在塬上看麦,看身边的地绿了又青。
村民们终于散去
拆掉灵棚
唢呐摘掉了铜碗
去乞讨柴米和油盐
命中注定在这荒芜湖畔干涸家园
听苍松嶙峋的黑岩诉说蜜语和甜言
刀郎说,
这一切也许是命
即使他永寄孤独的墓堆
任时间去蹂躏他所有的相
他依然舍不得那个地方
一天又一天
一年一年又一年又一年
一年一年又一年
这么多的一年又一年,这世间的皮囊终有归处。多自在又多无奈,我们只能任由时间去蹂躏所有的相,多潇洒又多疲惫,踩了泥的路或短或长,多温暖,离开的人也总会归途再见。
地里的麦淋了雨疯长起来,迎春花开也遍了整个山坡,远处青烟袅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