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电话
“单翔,哼——快回来——哼,你妈又不见了,你通知老小一声,我,我这气顺不过来,哼——”电话就挂断了。
单翔一只手扶着木头,一只手拿着锯,一边肩膀斜往上帮耳朵夹着手机。这已经不知是这个月第几次接到这样的电话了,他甚至都怕听到电话响。
单老爷子和老伴儿一直固执的呆在山里,不肯搬到村里的小街上和单翔夫妻住,更不愿意搬到集镇去和小儿子单平夫妇一块儿住。给了他们兄弟相同的理由,太吵住不惯。
“老婆,别煮饭了,咱们现在就走,俺妈又走丢了!”单翔早已丢掉了手中的锯和木头,拉着围着灶台的老婆,骑上摩托车就往老家赶。
02 初遇
单老爷子和老伴儿现在住的地方以前是单家老祖宗开的私塾。不过,时过境迁,单老爷子年轻的时候私塾就被碾平了。但是单老爷子祖祖辈辈都是教书先生,自然会很重视教育。
所以单老爷子年纪轻轻就会吟诗作对,外表风流倜傥,十里八乡的姑娘的梦中情人都是他,他却一个都看不上。他是要出去念书的,就像他爹说的出去闯闯,最好再讨个教书先生回来才好呢。
他们家房子的西边有一大片杏林,其中有一棵古杏树,据说是单家先人为了模仿孔子而种下的。
相传作为孔夫子讲学的杏坛,可能就是一片杏林,杏树环绕,花香在上,风吹花落如香雪。单家先人的学生们也是在杏树下吟唱四书五经。
所以他们居住的地方就叫作杏树湾,杏树湾远近闻名,就连刚搬到李岗的余杏儿一家人也不例外。
余杏儿年方十七,读过几天书,是家中独女。因母亲生她时损伤了身体,无法再生,她的父亲遭宗族人耻笑没有儿子,一狠心就搬到李岗他们家的远房亲戚这里来了。
杏儿早听说杏树湾的杏林杏花开放的时候美不胜收,路过的行人无不驻足观看。而现在正是杏花开放的好时节,她央求父亲说她一定要去一睹芳颜。
余父虽然给她抱养了个弟弟,但是对于这个女儿的宠爱并未减少分毫,只是告诉她如果碰到单家人,讲礼貌就是。
杏儿愉快的来到传说中的杏花林,她被眼前的一片烂漫景象所震撼。她想人们常把杏花比作雪花,但是雪花差远了,雪花只一片洁白,而杏花的美是有层次的。
她一会儿闻闻这支,一会儿又闻闻那支,一会儿她又在里面随意的跳着唱着,忽然她在最老最大的那一棵前面站了好久,双手合十,像是在祷告。不一会儿她又做贼似的朝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她竟然想爬上那棵大杏树。
而这一切都被在一个巧妙角度俯瞰的单郎尽收眼底,单郎迅速从门楼的梯子上下来,出现在杏儿身后。而杏儿还在努力的往上爬,一声咳嗽,她突然吓得一激灵,手一滑掉了下来。
并不是像偶像剧那样,单郎一把接住了她,然后深情对视。杏儿收到的是一连串的笑声,完了后对方还说:“哈哈哈哈,你那没站稳又没抓住大树倒向旁边的狼狈模样,真的好好笑。”
杏儿惊魂未定,但是反应过来后也顾不得问眼前人是谁,就想慌忙逃走。但单郎一把抓住了她,她想挣脱,无奈对方劲太大。这一拉一扯中,单郎才把杏儿的脸好好看清。
她是典型的桃形脸,大眼睛,皮肤光滑白皙,梳着两个黑黝黝的大辫子,上身蓝色大襟袄,下身黑色粗布裤,清爽宜人。
这时,杏儿已经冷静下来,她反而不跑了,只是脸上还有两片红色的微晕。她忽然想起走时父亲交代的话,她正要向眼前的男子说声对不起时,对方却吟起了诗。
“春色方盈野,枝枝绽翠英。依稀映村坞,烂漫开山城。”在吟到最后两句“好折待宾客,金盘衬红琼”时,高高的单郎已经跳起来折了一支杏花递到了杏儿的面前。杏儿大方的接过杏花,在谢谢还未说出口时,脸又倏地通红。
03 甜蜜蜜
在杏林发生的这件事儿,于少女的心中可是不小的波澜。然没过多久,就有媒婆过来余家说亲,可愁坏了杏儿。
她的父母可是不知道这件事。当日余母问女儿的衣服为什么那么脏时,杏儿只是说摔了一跤。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余父知道女儿是留不住的。就半哄半威胁的叫女儿孬好看看照片,万一合意呢。杏儿拗不过父亲,心想着看一眼就扔掉,让爸爸知道她是如何的讨厌不就行了。
没想到那照片上的人是如此熟悉,是梦中的那个人啊。就这样顺理成章的,单郎和杏儿成了一对夫妻。
真的是幸福生活比蜜甜,单郎好拽酸、咬文嚼字,杏儿还就欣赏他这一点。对于家庭生活,杏儿也是一把好手,打理的井井有条,单郎想出去出去,想回来回来,家里永远的干干净净。
过了两年自由自在的生活后,他们迎来了第一个女儿,第二年又生了个女儿。虽然单郎有点不得劲,因为他们家世代单传,但想着他们还年轻,生儿子是早晚的事儿,也就没多想。
杏儿这头也有点泄气,她恨她们宗族里的人,但由于思想意识局限,她还是想自己能生出个儿子来,解了母亲心头的结。
就在这个尴尬的档口,单郎在外面的学校谋了个教书的职位,要出外教书,只能一个月或两个月回来一次。单家父母已年老,生活的重担全都压在了杏儿的身上。
单郎去外地的前一夜,小夫妻俩相拥着抱头痛哭。
04 背叛
有了孩子后的杏儿早已不是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她的眼角开始出现细细的纹路。她连日里奔波,精打细算的拿单郎寄回来的钱辛苦地维持着一个家的吃穿用度,却总是捉襟见肘。
杏树湾与李岗离得很近,为了能够多干活,杏儿常常回娘家把孩子往她母亲那里一扔,就田里地里的跟着其他男人女人们一起挣工分,忙的天昏地暗。好在那一片杏林,她天天看得见。
一天晚上,当她终于把两个孩子哄定,想想怎么给单郎写封信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片刻安宁。
“好嫂子,单大哥出事了,他……他……”单郎的一位堂兄弟吞吞吐吐的说的不清不楚。杏儿示意他往门外走一走,以免吵到两位老人。
“他,他被人家长起诉了,据说是跟一位女学生行了苟且之事,好嫂子,你不要生气,他这是,这是偿还前世欠下的风流债呢!”堂兄弟当然是帮着自家人说话。
还没等这位堂兄弟说完话,杏儿就晕倒了。也许是不堪承受如此打击,也许是信念崩塌后的无力。
由于过度劳累,她躺了很久,当她醒来的时候,两个小孩儿已经哭成一团。单母也在哭,嘴里不停地念叨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而单父嘴里一直在骂这个孽子丢了祖宗颜面,要打死单郎这类的话。
单母看到杏儿想挣扎着起床,忽然跪倒在她身旁,说:“好儿媳,千错万错都是单郎的错,你一定不要离开家离开他,好吗?我以后帮你带两娃儿,不再说你的不是了,啊!”说着说着又哭起来。
单父也走过来,想拉杏儿一把,又考虑到礼数问题,以往教书的老先生都特别注意这方面。手停留在半空说:“这个孽障,待他回来我一定好好教训他!你一定不要丢下他哈,明早我就去把他带回来。”
可是带不回来了,他已经被判了刑,送进监狱了。
05 黑暗
如果一个房间原本没有灯,你就会觉得黑暗是理所当然的,你会很快适应黑暗;如果这个房间拥有过灯,现在把它卸掉了,再让你进去呆,你就会很不能适应这种黑暗。杏儿就是无法适应这种原本有灯现在没有灯的黑暗。
她想不通丈夫为什么要这样做,一时冲动和长居外地就能解释了吗?那这几年的你侬我侬,缠绵悱恻都是假的吗?
她想过自杀,但终究是没有勇气,她也舍不得两个半长不大的孩子。重新嫁人,离开这个鬼地方,可是她又不是寡妇,也没有刚出了事就丢下人家年老体弱的爹娘的道理。
她在床上呆若木鸡的想了一天,直到父亲、母亲和弟弟过来,劝她先吃口饭再说。见到父亲、母亲,她的眼泪才像断了线的珠子不住地往外流。刚在变声期的弟弟突然来了一句:“姐姐别哭,还有我呢!”
大女儿赶快说:“还有我呢!”小女儿也不甘落后,忙不迭的说:“还有我呢,还有我呢!”
是父亲母亲和弟弟的爱让她感到温暖,是两个女儿让她知道她还有希望。她必须坚强,她必须拥有自己的铠甲才能抵挡一切。
一夜白头的痛楚无人能懂,但只要活过来了,就会无往不胜。也是这难得的通达,帮她把外人们的议论、嘲笑、调戏、辱骂涤荡开,给她留了一个纯洁的世界。
06 平淡
每件事情都有一个新鲜劲儿,等那一阵新鲜过去,人们便不再常常拿出来议论,而开始变得同情起这一家老小。至于杏儿所经历的黑暗,只有她的父母和弟弟才能了解,他们是她坚强的后盾。
生活的磨难造就了杏儿的心如止水,因为生活越苦,套在她身上的铠甲就会越厚。就连单郎的归来,她也是平静接受。他还是她的丈夫,她还是他的妻子。
他们和这世界上的无数对夫妻一样,过着平淡的生活,只是缺少了那么点对于大多数夫妻来讲可有可无的东西。单郎回归后从此在作风上面改邪归正,他们又有了单翔和单平两个儿子。
杏儿为老单家打破了世代单传的魔咒,也为她自己的母亲争了口气。
单翔和单平也都有了属于自己的事业,只是他们都没有再当教书先生。
07 相濡以沫
单老爷子一直都有哮喘,年纪越大越严重,整天上气不接下气的哼哼唧唧,都是他老伴儿在一旁伺候着。熬药做饭,添衣加被。在外人看来,他们一直是和和睦睦,琴瑟和鸣的。
对于做饭,种菜这些小事儿,单老爷子一直是不动手的。他没再做教师了也是做的办公室的工作,所以对于农活也通常是不插手的。
他退休了就在家里写写毛笔字,待到孙孙们回来看他时,逗一逗棋。连他的孙孙们都打趣说他们的奶奶是一入杏林误终身,是天底下最好的奶奶,从不抱怨。
08 回家
现在单老爷子和他老伴儿都已经80多岁了,可惜的是余奶奶得了阿尔兹海默症,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要单老爷子一个不注意,就不知道她跑哪里去了。
当然现在是所有的事情都反过来了。单老爷子做饭、洗衣、陪着老伴闲聊,回忆过往,谈谈孙子、重孙子,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杏儿,现在轮着我来照顾你了!”
而杏儿只是在一旁傻笑,或流眼泪或是说些没人能听懂的没头没尾的话,或是只是两眼直直的发呆,或是变得非常狂躁,她已经不认识眼前的这个男人了。
可是单老爷子仍然坚持不懈地每天都带她去杏林散步。其实已经没有杏林了,这么多年,修路,开荒种地和自然变幻,杏树们移的移,砍的砍,死的死。只有那棵老杏树还残留一截老桩,每年还都神奇的开出两支花来。
这不,这次她又走丢了。单翔夫妇和父亲找过以前找过的所有地方都不见其人。还是单平想到去外婆那边找一找。果然,她因为失去记忆和年老体衰,所以走的特别慢,还没走到娘家,但是方向倒是对的。
当所有的人赶到她面前,问她去哪里时,她好像很诧异,说:“你们是些什么人,为什么拦住我,我回家呀!”
“我们陪她回去看一看吧,她最艰难的时候都是舅舅他们陪她度过的,可是现在舅舅也不在了,房子也没有了,唉,哪怕就是去舅舅坟前呆一会儿呢!”单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