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里珍藏着一件上衣。
这件衣服从上身到现在穿穿放放已有二十几个春秋。随着青春的逝去,衣服也失去了往日的光环。穿了二十年的衣服我之所以还舍不得扔,不是因为衣服有多么多么好看,也不是因为自己没有衣服穿,记忆里的点点滴滴让我对这件衣服难以割舍。
这是件家庭手工缝纫制作的上衣。面料呈深蓝色,女式翻卷领口,垫肩加衬,藕荷色的里子,那是我第一次穿挂“里子”的衣服。那一年夏天,家里东凑西借开了个小型印刷厂,说是厂,其实就是家庭作坊式,自己是厂长、会计兼职工,说白了就是找点生意做做。尽管生意最初不怎么好,但也难免接触一些生意人。看到来访者个个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再看看自己,破衣旧裤,土里土气。柜里也没有一件象样的衣服,心里极不舒服,也觉得这样对人不够礼貌。就想着做一件新衣服。
当时母亲刚刚去逝不久,家庭有外债,生活上十分拮据,钱又投在了生意上,买成衣舍不得,就买了一块布料,自己设计,家里人有会缝纫的,于是就有了这件上衣。衣服上身后端庄得体,大家都说好看,虽然衣服在当时也不算时髦,但对于平时穿惯了旧衣服的我,穿上新衣服无疑也象换了个人,出门也能招来些目光。
衣服刚做成那阵平时舍不得穿,只有家里来了客人或外出时穿。 我穿着这件衣服赴过朋友的邀请宴,穿着它参加过某人的婚礼,穿着它在生意厂上与人签过订单,穿着它坐过汽车火车到过大城市。那一年与外商恰谈业务也是穿的这件上衣。就因为平时不怎么穿,又是冬秋装,所以这件衣服放在衣柜里的时间比穿的时间长,从上次脱下到这次再穿上没准间隔多长时间。
就是这件算不上高档甚至连中档也够不上的上衣,陪伴我度过了一段人生最艰难的岁月。
都说家里亡了老人三年不顺,我当时就不信那个邪,可事实证明在母亲去逝后的一二年里,家里确实不如意,人多灾多病不说,最要命的是生意上屡屡赔钱,不要说还债,家庭开支都成问题了。而这件上衣有好几次给我带来点小运气。有一次家里因故急需花二十元钱,可就这二十元我当时却怎么也拿不出来,但还非花不可。没办法只好再到邻家去借。头天晚上我就在心里盘算,究竟到谁家去借?次日早上不借不行了,临出门时烧了一锅水,准备洗几件衣服,外衣没的换,就换上了这件平时舍不得穿的外衣。刚踏出门槛,无意间碰了下衣兜,发觉衣兜里有东西,我忙将手伸进衣兜,竟掏出四十元钱来。心里一阵惊喜,应该是狂喜,衣服里什么时候藏着四十元钱?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问题瞬间得到解决,身心感到无比的轻松。这种情况相信很多人都曾遇到过,但在最需要用钱的时候发现这意外,那心情格外不一样。那一次我吻了上衣。
但不久后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终生难忘。
生意不好还得做。那些年为购买印刷材料经常来往于北京、天津等大城市之间。
那是初秋的一天,印刷材料又一次急需,明天就得用,今天务必下天津。由于资金紧张,每种材料也不敢多买,总是根据钱的多少合理安排。在家提前列好单子,我拎着手提包出门准备做长途。天有些阴,当时还穿着夏装,为预防气温下降,出门前想找件秋衣带上,秋衣没找到,就将这件上衣塞到提包里。
由于出门时间较晚,到了天津已是中午了。在市里一家印刷器材门市部购完了所需材料,为了赶长途汽车,连饭也没吃就到站牌下等公交。公交车还没来,发现不远处有一个书亭,因为爱书的缘故就踱步到书亭浏览起书来。有两本关于印刷方面的技术书引起了我的注意。拿过来翻看,发现这两本书对我太有用了,看看兜里的钱还够,于是留足回去的长途车费,余下的钱买了两本书。
或许是在书亭逗留的时间长了一点,或许是长途汽车始发时间今天提前,等我到了长途汽车站,才知道最后一班开往家乡永清(县)的长途汽车已驶离车站十几分钟。下趟车要等明天了。
我瞬间懵了。
有好心人给我出主意,二十分钟后还有一辆开往霸州(县)的车,你可以先去霸州,到了霸州后将有一趟保定开往廊坊的长途车途经霸州、永清,你再转乘这趟车,不就到家了吗?我何尝不想去霸州,这趟路线自己也曾走过,可关键是,自己兜里的钱不够这趟路线的车费。
我看了一下所购的材料,没有一件多余的,唯一多余的就是那两本书,如果此刻我回去退书,不知道人家肯退否,若不肯退,来往公交车费还得花去两元,到时恐怕连直达永清的车费都不够了。即使人家给退,等公交也需时间,等我往返回来,开往霸州的车也没了。如果自己今天住在天津,别说住店,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就算我忍饥挨饿可以在车站蹲一宿,可该归家时不归,家里还不急翻了天?我在几秒钟内想了这些问题。当时家里还不通电话,甭指望打个电话向家里求助或说明一下情况。
可要了命了!急得我抓耳挠腮。看看周围来来往往陌生的男男女女,相信每个人腰包都是满满的。都说穷家富路,我是家也穷路也穷,我要是有很多钱,衣兜再小也能装个千八百,何以窘迫到这般地步。刹那间我觉得此刻天底下我是最不幸的人。
忽想起提包里那件上衣,记得不久前在最需要用钱时衣兜里藏着几十元钱,这一次还会有意外吗?明知道不可能,还是把衣服从提包里取出来,内兜外兜翻个遍,一分钱也没有。
天还在阴着,身上感觉到一丝凉意,衣服既然拿出来索性穿上吧。我将衣服展开,往后背一翻,正在我伸衣袖的当时,忽听得背后一女同志的声音:
你这件衣服真好看!
我一回头,见一青年女同志站在我旁边。认出来了,是那家印刷器材门市部女售货员。今天买材料时没看见她。
我系好衣扣。我说你眼神真好,大街上这么多人,你一下就认出我来。
她说我认得你这件衣服。说真的,要不是你突然换衣服我还真就从你旁边过去了。她说她就住在车站附近,今天她歇班。
我不失时机地说了我的遭遇。她问:你到家需要多少钱?我说我先乘车到霸州,然后再转车回永清,再有十元钱就够了。
她当即从包里掏出二十元钱给我,并说你啥时候再来买材料啥时候再来还钱给我。
眼睛瞬间模糊了。
天无绝人之路。世界在我眼里突然变得伟大。天晴了,天空洁净,如我衣服一样蓝。
这是二十几年以前的事情了。如今事业早已转型,已有好多年不去那家门市部,最后那一次去女售货员已经调走了。只记得当年我还她钱时,我对她说,我已经突破了技术难关,并且我接了一份大订单,我很快就要从困境中走出来,女售货员微笑着向我表示祝贺。那一次我特地给她带了一袋家乡的红枣,还有一袋花生米来表达我对她的感谢之情。女售货员更是欢喜的不得了,连连道谢。我说,说感谢话的是我,谢谢你在关键时刻救了我。女售货员看着我的衣服半开玩笑地说:不是我救了你,是你的衣服救了你。
时光远去,抹不掉的是记忆,珍藏的唯有这件上衣。岁月于沧桑中变得纯情一样的蓝,往事不再苍白,而变得愈加绚丽。如今,二十元钱对我来说仍然叫钱(不同意二十元钱不叫钱的说法),只是花时不再算计。那件衣服也早已成了旧衣服,颜色褪尽,留下浅浅的、发白的岁月痕迹。半生中穿过的衣服不是很多,细想一想,倒也扔过不少,唯独这件衣服舍不得扔,每年冬季都要穿上几次,比如换洗衣服时取出来做个替补。一穿就要穿上几天,不穿的时候,把它洗净、熨平,然后叠放在柜子里。
(此文原创于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