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聪明的独狼

拉伯总是瞪着他仅剩的那只眼睛说,他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狼。

可是族里的大人都说,它是个loser,还不要我们这些小崽子去找他。


每天夜里,月上中天之时,全族都要集会在山岗前,听头领喊话。每当这时,我总能看见拉伯浑浊的独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轻蔑。

有时候,他甚至会第一个站起来,摇摇头,用力甩甩尾巴走掉。对此,头领并不曾理会。


这一天,我贪玩不回家,母亲亦没空深管我,于是在小河边,我遇到了拉伯。

而他,竟然在翻石头,找螃蟹。


我好奇极了,从来不知道这种藏在水底举着钳子样貌丑陋的东西还能吃。而拉伯就那么,极其自然地,把大一点的踩住钳子一口咬下身体,小一点的径直扔到嘴里嚼烂。

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中,宁静的山谷里,除了水流的声音,就是拉伯嘴里,那种听起来很诡异的,“咔嚓咔嚓”嚼着蟹壳的声音。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去,他看到我,就停下来,指着一只小螃蟹,要我尝一尝。

我不敢,却又实在好奇,于是试试探探地叼在嘴里,没等咬住就被蟹钳狠狠夹住了柔软的舌头,痛得我直打滚。

“咬!咬碎那钳子!”拉伯帮不上忙,只能这样指导我。

我痛得眼泪都出来了,慌了神,也顾不上别的,只能听他的话照做——“咔嚓”,“咔嚓”。

“慢一点!注意别咬到自己的舌头!”拉伯提醒道。

我照做,终于把蟹钳咬断,解救了自己的舌头,但也出了一脑门子汗,惊魂未定,立在苔藓上,手足无措。

“哈哈哈!小孩伢子,这么点儿事儿,看把你吓得!”拉伯仰天大笑,那声音与头领不同,显得有些尖。

我委委屈屈地望着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天渐渐暗下来,拉伯瞅瞅我,笑问:“螃蟹好吃么?”我哭丧个脸:“光顾着疼了,哪能尝出来味儿啊!”拉伯又笑,说:“你这个孩伢子有点意思,来,你尝尝这个试试!”说着把自己前脚底下踩着的一只大螃蟹的钳子三两下卸了,扔给我。

螃蟹被摔得七荤八素,肚子朝天,剩下的八条腿拼命扇动,看似想挣扎着逃命。

我虽然小,但毕竟是狼,一见这情景,骨子里那杀戮的冲动是控制不了的,于是一口咬了上去。

鲜,咸,肉又嫩又滑,壳子被咬破的时候,甚至还有一包汁水喷将出来,凉凉的,是与平时吃肉完全不同的感受。


看我吃得开心,拉伯问我:“这回说说,好吃么?”我连连点头:“嗯嗯,好吃!”嚼了两口又问:“拉伯你怎么想着吃这个的?”

拉伯独眼一眯:“嗨!这有什么不能想的?我们要吃东西,这东西能吃,还好吃,还很容易抓,不吃它吃什么?!”

我想起平时看大人狩猎和分食,拉伯都不在,就问他:“拉伯,你是只吃这个么?”

拉伯骄傲道:“不只是这个,野兔啊,山鼠啊,蛤蟆啊,那些小的,没啥智商的,好抓的,我都吃~”

“那你为什么不跟大家一起去打猎?吃点大块的肉,我妈说,吃那样的肉才能长身体!”我已经与他混熟,不再顾及,于是开始广泛询问,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拉伯笑得更厉害:“小孩伢子,你脑子就饭吃了?你也不想想,跟着大部队跑一天,累个半死,能吃着到几口肉?一个不小心还受伤,喏,你瞅瞅我这眼睛,还不就是当年跟着打猎的时候,被鹿角戳瞎的?”说着,拉伯把自己那张被划花了的脸,凑到我的眼前:一只空了的眼眶,半遮半露地在残破的眼睑下呈现。

我吓坏了,直接滚了个跟头,跌跌撞撞跑掉,身后是拉伯开怀的笑声。


回到家,我把这事儿与母亲一学,母亲立刻拉下了脸说:“别跟那个老草包说话!还去扒螃蟹,简直丢人!”

我不解,还想继续问,母亲就给了我一爪子:“问什么问,睡觉!”

我咕哝一声,只得顺势倒在哥哥们身边,睡了。


再见到拉伯,他正准备打兔子吃。

那天族里猎到一头驯鹿,肉非常肥厚,我们每个人都饱餐了一顿。吃饱喝足之后,我自己偷偷出来溜达,正好看见这一幕。


拉伯有点胖,潜伏中动作幅度有些大,后腿刮到了地上的干草棍,“哗啦”一声,被兔子们察觉,“呼”一下,一窝蜂跑了起来。

拉伯懊恼地骂了一声,开始急速奔跑。

他盯上的,是离他最近的一只灰兔子。没想到那兔子狡猾得很,不停变换方向,跑得飞快;于是拉伯又迅速换了目标——慌不择路窜到他眼前的一只黑兔子。可惜,就在拉伯紧急调转方向的时候,这只黑兔已经跑出去十几米远,且亦开始跳跃、转弯,拉伯也很难办。

这时,一只山鼠吓破了胆,只知道往自家洞里跑,却没想到自己直接撞进了死神的脚掌底下,被一把按住,当场咬死,几下吞了个精光。


我慢慢露出身子,拉伯舔舔下巴,亦见到了我。

“小孩伢子,你在那干什么呢?”许是不愿被别人看见自己的打猎过程,拉伯显得有些不满。

我朝着拉伯走过去:“我溜达,正好路过~!”

拉伯点点头,浑浊的独眼在我身后望了望,发现确实只有我自己,也就放松下来:“今天可没有吃的分给你!”

“我在家吃过啦~!今天族里打了一头驯鹿,可肥了呐~!”我想起驯鹿肉的美味,眯起了眼睛。

“呸!那玩意有什么好吃的!能有螃蟹好吃吗?!而且,那么多人分那么一口,有什么意思!”拉伯愤愤不平。我好奇道:“怎样才算有意思?”拉伯哼了一声,笑道:“看没看我,自己吃一整只山鼠,也不用跟踪、不用伏击,啥都不用,两下就解决了,效率多高?这才有意思!”

“可是山鼠多不好吃呀~而且还小,哪里能填饱肚子?”

“再不好吃也是自己的能耐!我告诉你小子,老一辈那套不行啦!太死板,太蠢!那一群人都听一个的,从日头下山追到半夜也不一定能打到一只鹿,你说说,一辈子下来,除了领头的那个,谁能记住谁?”

没等我接话,拉伯又说:“而且蠢!蠢到离谱!你说,咱打猎为了啥?不就为了吃肉么?干什么死盯着一个,别的在身边大摇大摆过去了都不看?咱又不是要谋杀,非得弄死指定的那一个,哪个容易弄哪个呗,谁身上的不是肉!”


我太小,还没参与过打猎,不明白各中差别,但我听着他说得好像也有道理,就问:“可是为什么他们都不这样干呢?哎?咱不是一直都这么干么?”

拉伯狠丢丢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说道:“对啊!也不知道是傻了几千几万年,到现在也没聪明过来!”话音刚落,又有只地鼠发着懵撞过来,被拉伯按在当地,又是几下吞了,吞完之后,回头问我:“看见没有?这才是聪明狼该干的事儿!!”


我深以为然,满怀着对拉伯的崇敬之情回了家。我妈把我一闻就知道我又跟拉伯混在一起了,二话不说先抽了我几个大嘴巴,然后撂了一句狠话:“你要是再去听他瞎说,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我满心委屈,不知道错在哪里。想去找最聪明的拉伯问一问,却被家里大姐看得死死的,她虽不像我妈那样严厉,却也不留一点余地:“妈咋说你的,我可都听见了。在这片山里,任谁被踢出了家门,都活不了。”

我小声嘟囔:“谁说活不了,拉伯不就活得很潇洒?”

大姐差点没笑过去:“他那叫潇洒?”

我合计合计,越合计越觉得觉得自己说得对,拉伯就是很潇洒。


日子一天一天过,跟我一胎的这几个兄弟慢慢长大,也得开始练习狩猎了。我一直想再见一见拉伯,可被大姐看得紧,竟一次也没有见过。连晚上的头领训话都叫她用身体挡住我的视线,不让我看到拉伯。但他跟我说过的话我一直记得。于是,自从开始做狩猎练习,我就一直偷偷用着“是肉就行”的战术。

我们的练习,也是从山鼠、草兔开始的。

最初就是大姐并两个阿姨随便把我们教一教,也不指望我们谁能真打到点儿啥,没想到练习两天,我就在乱局中按住了一只疯跑的年幼兔子,惊呆一众兄弟。

大姐望着我,也说不出话来,我心里更笃定:拉伯说的就是对,他就是最聪明的狼。


晚上,我因为多吃了一只小兔,睡得格外香甜,梦里还梦见自己变得和拉伯一样,自在逍遥。


打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能在兄弟们追赶各自目标的时候趁乱按住点儿东西,吃得不亦乐乎。长得也飞快,不到一个月,个头儿都要比原来最壮的哥哥大了。而我狩猎策略的不同,也终于引起了我妈的注意。

于是,这一天的练习中,我刚要抓住跑到身边的兔子,就被我妈一把按在当地,喝问我:“这种不入流的法子,你是跟谁学的?!”

我虽委屈,心里也倔强起来,遂用尽全身力气挣起来,别过脑袋不看我妈,闷声道:“拉伯教的。”刚说完,我妈又给我一个大嘴巴:“你跟那种败类学什么学!”我争辩:“怎么就败类了!拉伯是最聪明的狼!”我妈气急,不怒反笑:“哼哼,聪明?我们是狼,要的是狠、是坚韧!要聪明有个屁用!你要觉得他那一套有用,你就去给我用这一套过日子,我看你能有什么出息!”说完,使劲踹了我一脚,扭头就走。

我气得要死,也委屈得要死,只用了全身的力气,才把眼泪憋在眼眶里不让它流出来。大姐走过来跟我说:“弟弟呀,你可真是个傻的。你现在这两下子,也就抓个兔子和耗子了,你要靠吃耗子过一辈子么?”

我搬出了拉伯的金句:“我们要吃的是肉!吃谁不是吃?有肉就行!”

大姐深深望了我一眼,摇摇头,没有再说话。


从那以后,我妈再也没看过我一眼,只有大姐还愿意管我。她虽与我不是一胎,此刻却成了比妈还亲的存在。我心里难受,便都说给她听。可惜她只会劝我,听妈妈的话才是正道。这样一来,我却又不愿与她讲了。

日子还在过,我依旧不能见到拉伯,兄弟几个也都长得又高又壮,开始猎山羊了。

仍旧是那样,他们目标明确地盯着自己的猎物,我跟在后面,看谁跑不动了或者有了失误就扑上去,虽吃力了些,总不至于空手而回。兄弟们就不同,有时能猎到,有时猎不到,还得跟别的兄弟去分。而我从不给他们吃的,同样地,我挨饿的时候,也绝不会去找他们。

或许这就叫,道不同不相为谋吧。


这一年,山里的叶子开始变红的时候,我们被要求加入真正的狩猎场。兄弟们都兴高采烈,我却不愿去,妈也不愿我去——她嫌我去了丢人。

但我依然会悄悄跟在后面,大部队开始冲锋时,我就在后面捡那些犯了致命错误的倒霉蛋。

当然,吃完我就会离开,尽量不被发现。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过下去,我早晚会像拉伯一样,成为真正的自在而潇洒的独狼。没想到的,再次见到拉伯,竟是他的死亡。


那是我生命中的第一个冬天。听大姐说,这个冬天,比以往都冷。族里找不到什么吃的,隔壁家平时就病歪歪的老幺终于饿死了。我在饿狠了的时候,总会偷偷跑到河边扒螃蟹吃,可没过几天,河也冻上了,地鼠和草兔也都眯起来不怎么走动,我找不到吃的,就只能别别扭扭地加入了狩猎的队伍,专领一些盯梢的任务,以期能在分得的肉之余,偷偷捡漏吃。

拉伯被除我之外的另一头盯梢的小狼发现时,他正远远坠在队伍后面跟着,也等着捡漏。


新上任的头狼正愁没有事情来立威,听说这件事之后,立马召集所有人,要当众结果了他。

我怕极了,躲在人群里不敢抬头,更不敢看我心目中的英雄。

我妈却在隔了那么久之后,第一次愿意搭理我——她走到我身边,强迫我看。


场子中央,新头领为了显示自己的威武与风骨,采用了决斗的方式,来决定自己和拉伯的命运。

我心想,拉伯这样聪明,一定可以找到一个方式,打赢这一场。甚至,我期待着,拉伯赢了新头领,他就会成为更新的头领,到时候就没有人会瞧不起我了。


没想到的是,那根本不算一场决斗。

拉伯的眼是浑浊的,腿脚也是软的,身体也不灵活,还没等交手,就已经摆出了臣服者的姿态,引来满场嘘声。

我大喊:“拉伯,你想想办法啊!”他听见之后,耳朵几不可见地抖了抖,把头埋得更深了。

新头领很高兴,踩着轻快的步子走到拉伯跟前,低头正要说话,拉伯一个暴起,张口咬向新头领的脖子!

满场惊呼,我的心也跟着悬到了嗓子眼儿,只见新头领轻巧一闪,瞪着拉伯大吼一声:“你敢!”再没留任何余地,箭一样蹿了上去。

随之而来的,几乎是一场,没有悬念的单方面虐杀。


拉伯就这么死了,脖子几乎被完全咬断,只剩下一点皮连着。

别人都走了,只剩下我还在原地坐着,呆呆地望着我的英雄。我想着,他从最聪明、最自在的独狼,变成了眼前一摊肮脏的肉,看起来甚至像一个笑话。

我不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我只知道,我不想这样死。


可,我又该怎样活?

像妈和大姐那样,傻傻地成为种族的传承,我绝不甘心;而像拉伯这样按照更聪明的方法活,我又不敢。

我望着拉伯,他一身闪闪发亮的毛发已经黯淡;而我心中那些迷茫,也再没有谁来给我解答。在那个当下,我甚至希望,此生从没有遇到过他。


风吹过山岗,新头狼又对月唱起了流传千万年的战歌,那是集会开始的信号。我舔舔嘴唇,想了很久,终究还是去了。



惊鸿

2017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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