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都是衣锦还乡,我是抑郁还乡,也算一则趣事,值得小纪。
我家住在乡镇上,一个现在常住人口不足2000人的地方。从我家沿着大马路走5分钟就到了镇上的CBD,乡村超市、银行网点、卫生所、菜市场就在那里聚集。从小到大,我走过百千遍那条路,我以为我对故乡已经无比熟悉,但出院回家小住时,我才发现对她的了解,那么浅,而她对我的治愈,那么深。
我们家背后就是故乡的生活河,在我小时候,小孩会在那里捞鱼、游泳;女人们会在那里洗衣服;男人们则会在那里清洗农具。至于那条河从哪里流来,又流向哪儿,是从来没想到过去探究的。现在时间多了,我突然起了这个兴趣,便沿着河边小路去探寻。走了一段突然发现,哦,原来它是从一个高高的桥洞冲刷而下,桥洞呈大大的圆拱形,没被水冲刷到的地方覆满了厚厚的青苔。我仰视那个桥洞,那是我从未观看过的视角,它赋予了镇上一些水乡的韵味。穿过桥洞,沿着河往前走,到了另一个生产大队,这个大队前三十年我从来没到过,虽然只隔了我家不到5公里。生产大队比主街就更安静了,商业店铺基本没有,只有些农村别野七零八落地坐落着。房子多是两层或三层,室内面积估计两、三百平,搁在城里得价值百千万,但在农村面积越大,对老人家而言,也就只意味着囤积柴火的空间越多而已。
回家那段日子,每天6点左右就醒了。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朝着河那一面的窗户,橘色初阳正穿过竹林升起,河面上飘着一层薄雾,河水静静流淌,像画一般。突然水面涟漪荡开,是爸爸把一个桶丢进河水,打上来的水就去浇花浇菜。偶尔听得远处狗吠,近处鸟鸣。有时候晨风吹得竹尖晃动,弄得我的心也跟着荡漾。
再就是未曾见识过的老老家附近的风景。老老家是指爸爸出生的地方,祖宅也在那儿。但是婆婆去世后,我们就很少回去了,现在只有过年祭祖回去一次。老老家离我家,开车大概20分钟车程,但是我从未看到它午后和夜里的样子,因为每次祭祖都是早上出发,赶在中午前返程。有一天,爸爸说我们回老老家去摘花椒,其实我知道他是为了载我兜风。花椒地是乡村振兴的时候,企业和村里合作,把荒废的农田改造成大片花椒地,后来企业撤退,现在就剩下大片的野花椒地自由生长。
花椒地地势颇高,可以看到整个老老家。农田并不规整,大一块小一块,但统一是绿谷油油。房子也不规整,大一栋小一栋,老乡挑着粪桶从房子里走出来,走上水泥地,朝着自家麦田的方向。低处的一切都小小的,像扮家家的玩具,但绿色却延绵不尽,直抵远处隆起的山脉。青花椒挂在树上时,味道并不明显,但若你把离枝的颗粒揉搓开来,气味瞬间迸发,麻香直冲鼻尖。
晚上我们压马路也是朝着老老家的方向,每天都有新发现。今天这里的玉米大了一点,明天那里的丝瓜又长了一截,李子过段时间就可以摘来吃了,某个地方又起了一座新坟。沿途遇到的多是老人,所以他们对我这个游手好闲的年轻人颇为注意。单看见我不认识,但看见我和我爸走在一起,就会问一句我爸:“这是你们家女子呀?”“嗯,对头。”“长好大了哟,都认不到了,以前还是小小个,路都不会走。”边说边比划着,那个时候我的身高还在他们膝头位置。我全然不认识他们,于是只能尴尬假笑,试图表现礼貌。
再溜达一会儿,月亮就出来了。刚开始天还没完全黑,月亮挂在淡蓝色的天空上,柔和极了。天渐黑,月亮的亮度也更加明显,都说是一个月亮,但我觉得农村的月亮比城里的美得多,在农村,你能知道什么叫“月色”,它的光能铺在地上,照亮你回家的路,城市里仿佛不需要月亮,反正路灯不息,反正少有人抬头欣赏。天再黑下去,星星就显现出来了,在老家经常能看见北斗七星,非常清晰的亮点。往左边望,是满天星星,往右边也是点点闪烁,人就在无遮挡的浩然星辰之下。
每天走个五、六公里之后,回家也才晚上八点半左右,但是整条街已经很安静了,处处都酝酿着睡意。庄稼睡着了,看家的狗睡着了,鸡鸭鹅都睡着了,白天闹喳喳的蝉都睡着了,但是它们把麦克风交给了夜晚rapper,麦田里的青蛙呱呱个不停,一点也不照顾听众的耳朵。
纵使电商如此发达,老家现在依然有赶集的习惯。赶集日子照例是每个月2、5、8日,但是内容却有了大变化。以前赶集日,人们最迟7点左右就要到街上了,去晚了,抢手的东西就没了。大人们背个大竹背篓,挤来挤去,小朋友个子矮,经常会被竹背篓擦挂到脸,所以大人要么把小孩抱在前面,要么放在竹篓里。一眼看过去,密密麻麻的全是脑袋。商贩会从城里拉来一面包车的东西兜售,有玩具、厨具、衣服鞋子、饼干糖果等等,质量好不好不知道,但是都卖得出去,农村人见识少,觉得城里来的都是好东西。现在去赶集,大家都不慌不忙,没什么需要争抢的东西,毕竟划拉一下手机就能看见好多新奇玩意儿,商户们带来的东西吸引力并不大。现在的物质丰富了,赶集日售卖的东西反而少了,农村都是老年人居多,没什么消费能力,跑农村的商户也少了很多。现在赶集就是主打一个“社交”,好久没见的老姐妹在菜摊上遇见,互相扒拉着摆上半天的龙门阵,发挥情报员的作用。摊主可能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什么菜,聊着聊着天就走了。爷爷们就去常去的街头剃头匠那里,满头白发的剃头匠打盆热水给老主顾擦头擦脸,问一句:“还是老样子哇?”然后就直接开整,毕竟这么多年的默契,不需要再沟通发型和效果,沟通了也没用,毕竟没多少头发可以做发型了。
我以前赶集只顾买自己需要的东西,买到了就回家绝不多待。这次外婆牵着我一起上街,我才对老家赶集有了新体会。赶集的摊位基本是固定的,商户们墨守成规。街口那家卖了十几年糕点的老板,知道外婆喜欢馒头不喜欢包子。转角那家肉铺知道外婆这次大概率会去旁边家买肉,因为上次赶集是在他们家买的,老熟客一般会雨露均沾。哪怕是摆摊商户出现了新面孔,几个来回交谈下来,就会知道他是几大队谁家的谁谁的谁的亲戚。人人都说老农村人傻,容易被骗,其实他们并不傻,他们很幸运,一直生活在一个安全的没那么多欺骗的熟人社会中。是城里人太不幸,太多的冷漠和欲望,所以生活必须过得小心翼翼。
从十多岁外出求学开始,几十年就没有再好好地端详过故乡。这次小住,故乡拥抱着我,给了在挣扎中的我,很大的安全感和很深的宁静。故乡啊故乡,生我养我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