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经好久没下雪的“宝应”突然飘雪,就在得知先生去世的瞬间。
2019年1月23日,林清玄过世,终年65岁。
旁人很难理解,为何一位台湾作家的骤然离世会引起我巨大的触动?
我把消息告诉父亲,他猛地说了一句,“都是熬夜写作、不规律作息闹的。”
接着又告诉了妻子,她一脸疑惑,反问道:“这个人是谁?”
教我如何解释呢?用先生的话讲,唉,其实你不懂我的心。
我拜读先生散文的时间并不长,到今天才有九个月,但不妨碍我成为您虔诚的信徒。
人生有八苦,分别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每一种都是婆娑世界中避之不及的苦难,但在先生的散文里,你都能寻得自我的解脱。
您的散文像一汪温煦的泉水,潺潺地流经我的四肢,留下欢喜,洗去仆仆的风尘。
您的散文像光涌澎湃的松涛,柔软地拂拭我的五官,除一切恶,净化身口意三业。
您的散文像一朵莲花的芬芳,回婉地浸润我的六识,香远益清,沾染般若的氤氲。
先生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三十而深入经藏通佛理,故能真切如此。建国以来,一人而已。
(二)
先生,无论为人还是为文,您都是我的老师。
您的名字叫林清玄,听上去像言情小说里的男主角,玉树临风,笑容明媚,又在展眉、凝眸间露出一份说不出的忧悒与清傲;或者又像武侠小说里的绝世高手,宽阔的额间两道眉毛于笑谈中缓缓起伏,面上虽是一派和气,却在不经意间流露出霸气与傲岸。
您出场的时候,要么微微一笑很倾城,要么吟诵一段潇洒的诗号。
华阳初上鸿门红,疏楼更迭,龙麟不减风采。
紫金箫,白玉琴,宫灯夜明昙华正盛,共饮逍遥一世悠然。
事实上,您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瑰丽的形容词,但您的文章却恰如其名,清香满纸,玄意悠远。
在我的眼里,您更像一位带发修行的僧人,禅心入世;或者更像周星驰电影《功夫》中的火云邪神,“貌合”神离。
您欣然接受长相与名字的不相称,甚至在多个公开场合风趣地解读名字的由来。
原来家里有18个兄弟姐妹,您在家排行第十二。轮到您出生的时候,“清”字辈中已经没有什么好字眼了。偏偏您生下来不哭,父亲很奇异地打量您,遂起名“林清怪”。后来他大概也觉得叫“清怪”很奇葩,便改为“林清奇”。结果报户口的时候,那位户籍警正在读一本武侠小说,对“林清奇”这个名字颇觉不以为然,便拿着书给您的父亲看:“书中恰有一高人号‘清玄道长’,盍为令郎取名‘清玄’?”故大名遂定。
每次回味您的这段经历,就觉得很惊险,总有劫后余生的感觉。
“如果我名字真的叫林清怪,估计现在没有人会买我的书。”您在一次演讲中自嘲地说。
同样尴尬的起名历险也发生在我的身上。刘伟的大名是阿姨给起的,父亲最初竟打算叫我“刘景春”,美其名曰“景色的春天”。寓意还说得过去,但景春连在一起读,整个人都不好了,充满了浓浓的乡土气息。
这或许是我和您最接近的缘分了。
(三)
我很喜欢看两本书,一本是您的散文集,另一本是老子的《道德经》。
散文集是菩提的种子,《道德经》是上善的弱水,上善浇灌,菩提生芽。
您的散文恬淡自然,蕴涵佛理,字里行间又洋溢着老子的浪漫追寻。您与道家的渊源,在《道德经》中的开篇可见一斑。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您在平凡中感知生活至美的超然心态,清净玄朴,正是开启快乐人生的不二法门。
先生,您当之无愧叫“清玄”。
(四)
您曾经说过:“假如晚上会死,早上我还会在写作。”
这种不吉利的话竟然一语成谶。
1月22日,您更新了最后一条微博,仿佛已感知生命的流逝。
“在穿过林间的时候,我觉得麻雀的死亡给我一些启示,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
我理解您的意思。
你我皆凡人,生在人世间。终日奔波苦,一刻不得闲。既然不是仙,难免有杂念。道义放两旁,利字摆中间。李宗盛的《凡人歌》几多调侃,几多无奈,道尽了世人在尘网中挣扎的酸楚。我们生命里面,不如意的事占了绝大部分,因为生活本身是痛苦的,但扣除八九成的不如意,至少还有一二成是如意的、快乐的、欣慰的事情。如果我们要过快乐的人生,就要常想那一二成的好事,自然就会感到庆幸,懂得珍惜,不致在八九成的不如意中沉沦而苦苦挣扎了。
“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高晓松的这句话不知燃烧了多少不甘平庸的灵魂。万丈红尘,永远是柴米油盐酱醋茶,像极了一滩死水,但你的心是活水之源。如果你的心里美好,你看到的所有事情都会美好;如果你的心很深情,你看到的一切事物都会有感情;如果你的境界很明朗,你看千里之外的事情都会清明。所以,您在菩提十书中写道:“心美一切皆美,情深万象皆深,境明千里皆明。”
世事无常,如同月有阴晴圆缺,事事总难圆满。但曾经付出的努力,就像柔和的月光时刻映照着沉寂的心湖,只要你愿意,温一壶月光下酒,听取蛙声一片。人生处处隐藏着生机,不是么?
(五)
进入您的书香世界,知道您很仰慕弘一法师。
弘一法师年终63岁,在临终前3天,他在用过的三寸纸片背面,书“悲欣交集”四字,并自注“见观经”。不曾料想,这最后的绝笔,竟引后人无尽的遐思。
先生,您的人生轨迹与弘一法师有数不清的重合,称得上“悲欣交集”。
您和我们一样,都是有情众生,终于挣脱“吉凶悔吝”的循环,往生菩提净土,怎不令人欣喜?
您又和我们不一样,是以文笔度人的菩萨,然未遍度一切众生,形寿却已尽,怎不令人悲叹?
您曾在讲座中吟游观音心咒,“嗡嘛呢叭咪吽”,那素朴、庄严、单纯、充满力量的美丽声音,像一朵清净柔软的莲花自在盛放。
您本身不就是一朵莲花么?不蔓不枝,亭亭净植。
您的离去仿佛是一朵花中的一片花瓣落下,化作春泥更护花,都使我们动容颤抖。
我盯着您的微博久久哽咽,脑海中却不时盘桓着弘一法师弥留的偈语。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
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这不也是您一生的写照吗?
世上再无林清玄,不误心期到下弦。
可叹可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