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
------------《战国册 唐雎不辱使命》
一大清早，茶客就络绎不绝的从四面八方赶来，只因今天是李二先生讲三国古记‘过五关斩六将’的第一场。经常跑这条线的客商有的半年前就记下了时间，现在紧赶慢赶的赶来；有的听说李二先生要讲过五关斩六将，打发了伙计先进京，自己要在这里听完了再走；为了这段书，更有些闲人巴巴的从京城赶过来在小镇里号了间房子住下。早上铺板才下，十几个茶客便一窝蜂似的涌了进来。幸亏徐四经早有准备，早上早起了一个时辰将水烧开，更将头天夜里就预备下的点心流水般由小长子和小七端了出来，稍事安定，徐四经看到小乙才慢慢走来坐在了门外的石阶上。
小乙是个乞丐，和徐四经一样，不是本地人。徐四经从京城搬来这里的时候，小乙在这里行乞已半年有余。除了原住的镇民，镇上来往的多是走南闯北的客商，较之其他安土重迁的乡村，镇里的人对镇上多个人少个人并不介意，是以小乙刚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注意。但镇子上慢慢也就有了传言，说小乙是头几年遭了兵灾流落至此，只是时间渐长，与其他乞丐一样，也就没人再感兴趣了。
关注小乙的是镇上的孩子们。
因为他们发现这个新来的乞丐和其他的乞丐不同。当他们捏着鼻子去捉弄其他乞丐的时候，那些乞丐不是暴跳如雷，就是高高举起打狗棍作势要打；而当他们去捉弄小乙时，例如下个绊子、丢个石块，摔倒的小乙爬起来后并不是气急败坏的追着他们打，而是无可奈何的一笑，然后冲他们做个鬼脸就完了，被石块丢中后也只不过是虚虚的举举打狗棒吓唬他们一下。相反的，当孩子们不捉弄他时，他却不知从哪里变出用草叶编的小蚂蚱、小蜻蜓送给他们玩。当孩子们迟迟疑疑的不敢上前来拿的时候，他就露出和善的微笑用目光鼓励他们。以至于后来有孩子读私塾的人家根本不需要去向先生打听孩子学得怎样，只要看到孩子拿着小乙送的草叶编物，就知道孩子在塾里被先生夸奖了，因为只有背得出书的孩子才有资格拿到小乙的编物。小乙也因此在镇上的孩子中得了‘小乙哥’的称呼。
徐四经也注意到了小乙的存在，因为小乙很爱听古记。
哪家商号的门口蹲个乞丐恐怕店家都要大呼晦气，可是小乙却并不招人讨厌，无论他在哪里行乞都能较其他乞丐多得东西。起初徐四经也有些奇怪，直到小乙开始蹲坐在他茶馆门外的石阶上，他才发现，虽然小乙衣着褴褛，但是身上总是干干净净的。不臭、不招蚊蝇，孩子们才愿意和他亲近；他看人的目光，总是和和善善，客人们出来进去也不觉厌恶。尤其是每天早上徐四经开张前，他都会拿把笤帚把店门前的街面扫的干干净净，然后就安安静静的坐在石阶上直到李二先生开讲。听古记时，他会把身子转过来斜冲着茶馆，听到义愤填膺处，他会把拿打狗棍的手掌攥成青白色；听到百转柔肠处，他会眼神直勾勾的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直到散场。徐四经见小乙几乎场场必到，索性吩咐小长子给他准备了一个小炕桌，散场后给小乙支在石阶上，把客人一些吃剩下的点心给他拿去让他安安心心的吃完。小乙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把街面扫的更加干净，甚至连茶馆后的客栈也一并扫了。
小乙今天来得有些晚，神情似乎也有些疲惫。徐四经无暇多顾，冲小乙一笑，小乙也回了一个微笑，两人便打过了招呼。
茶客越来越多，李二先生也已坐在案后拾掇书具准备开讲。每次正场以前他都要讲个笑话，今日讲的是戚继光戚大将军惧内的段子。
清清嗓子，李二先生拿腔捏调开口唱道，“俺也曾娇滴滴徘徊在兰麝房，俺也曾香馥馥绸缪在鲛绡帐，俺也曾颤巍巍擎他在手掌儿中，俺也曾意悬悬搁他在心窝儿上。谁承望，忽喇喇金弹打鸳鸯，直楞楞瑶琴别凤凰。我这里冷清清独守莺花寨，他那里笑吟吟相和鱼水乡。难当，小贱才假莺莺的娇模样；休忙，老虔婆恶狠狠做一场”。余音方罢，茶馆里早已是笑倒一片。
待得笑声渐落，胆木轻击，李二先生开口讲道，“众位看官，小子方才唱的这曲牌叫做‘双调·雁儿落带过得胜令’，乃本朝黄娥黄安人所做。想那黄安人和杨学士一生恩爱相敬如宾却又不得相聚一世分离，相思之苦莫如此甚，你便打死我也不信黄安人是那‘恶狠狠做一场’的老虔婆。可这内裍之帅，历朝历代层出不穷，在唐，有房丞相的醋坛子；在宋，有陈季常的河东狮，至于本朝，便是咱们那威震倭寇，攻无不克，战无不取 -恕个罪说- 的戚大将军王氏夫人的便是。”
抿了一口茶，李二先生接着说道，“话说这一日，戚大将军升帐，唱卯已毕。有一偏将见大帅神色恍惚，便问何故。原来戚将军今日帅帐点兵，昨日却于宅内应卯，两厢映照，心内不觉有些愁苦，说讲起来，几欲落泪。一干将佐不忿，纷纷为将军出谋划策。其中一个说道‘大帅治军严整，中外无不宾服，想是夫人久居内宅，不知大帅威严。以末将之见，不如明日点卯之时唤夫人入账，待得夫人亲眼得见大帅之威，必心生恐惧，如此则内裍之悸可除，大帅之心无忧’。众将听罢连声叫好，皆曰可行，事情就这般定了。待得第二日升帐之时着人去请夫人，连请三番，夫人方才来到。
“王氏夫人甫一进帐，见戚帅盔明甲亮，手扶宝剑立于帅案之后，不怒自威；两旁偏裨将佐皆是两眼圆睁，目不斜视，一般打扮，一般动作，不由得恼起来，冲戚帅怒道，‘我正在后宅做事，你几次三番着人来叫，又不言何事；我既已到来，你不来搀扶与我，站在那里到底所为何来？’两侧将佐不由得转向戚帅，只见戚帅面红耳赤，浑身乱颤，似要发雷霆之怒，一干将佐不由面露微笑，皆在心里想道，‘大帅立威，正在今日。’众将心思未落，却见戚帅从案后转出，一溜小跑来到王氏夫人面前‘扑通’跪下，说道，‘别无他事，今日整顿甲仗，特请夫人阅兵’。”
‘轰’的一声，整个茶馆炸开了锅，众茶客笑的前仰后合，噙不住茶的，便一口喷到对面的脸上；坐不稳的，一个趔趄从条凳上摔了出去；店里的伙计小长子和小七早已笑的一手捂着肚子，一手扶着茶壶蹲了下去。徐四经也是一手捧腹，一手伏案，笑了个浑身乱颤。
待得肚痛渐消，徐四经抬起头来，蓦然间却见对面坐着的小乙脸上毫无笑意，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一桌茶客。顺着小乙的视线望去，只见四个身形不高、南方客商打扮的茶客坐在条凳上‘桀桀’怪笑，声音甚是刺耳。南人与北人身形、习惯差了许多，自徐四经跑单帮开始，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人也见了不少，可是看到这四个人，徐四经就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他们的笑声听在耳里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
徐四经摇摇头，转回再看小乙时，却见他已经埋下头去，双手握着打狗棒，手指已攥成青白色，两个肩头不住的起伏。徐四经刚想招呼小七去看看小乙是否不适，只听‘啪’的一声，全场霎时寂静，李二先生的正场书‘过五关斩六将’已然开讲。
“……却说那关二爷挂了印、封了金，护送二位皇嫂离了许都前往河北寻兄，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随着‘啪’的一声，李二先生的‘过五关斩六将’第一回讲毕。茶馆里又是‘轰’的一声，茶客们纷纷起身会账离去。会到那四个南方客商时，徐四经用眼睛着意一扫，却不由心里抖了一下，因为四个人的目光皆是阴骘无比；耳里听着怪腔怪调、干枯嘶哑的‘有劳了’三个字，徐四经忙不迭的抱拳拱手，心里只希望这四个人越快离开越好。
四个人离了柜台，鱼贯而出，当第一个人前脚刚刚跨过门槛站在门外石阶上时。
却见小乙‘嗷’的一声竟似从地上弹起般冲上去就抱住了这个茶客的头，双腿一绞，缠在他的腰间，一口咬上茶客的左耳；紧接着腾出右手，平端起拇指粗的打狗棍竟直直的戳入了茶客的咽喉。
这下变起仓促，等到众人回过神来，小乙和茶客已经双双摔下门外石阶倒在了地上。茶客两腿乱蹬，鲜血汩汩的从咽喉处冒出，双手拼命的扒拉插在自己喉咙里的棍子，力气却是越来越弱，伸了两下腿终于不动了。小乙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嘴里往外吐着鲜血，脸上带着泪，却发出‘嗬...嗬...嗬...嗬...’的笑声。另外三个茶客慌张的跑出来，却看傻了眼，嘴里不知嘟囔着什么东西。有几个行脚的客商回过神来，忽然也像着了魔似的，脸面通红，青筋暴起，指着这几个茶客声嘶力竭地喊道，“倭寇！他们是倭寇！他们是倭寇！他们说的是倭话！”
四下里霎时一片静寂。
过了片刻，不知是谁蓦然间发声喊，众人便似得了号令般同时向剩下三个茶客扑去，有顺手抄起条凳的，有伸手抓起扁担的，有直接将手里的茶壶闷头闷脑盖过去的，一时间‘打’、‘杀’声四起，待得几个衙差闻讯赶来，三个倭寇早已倒在血泊中蹬腿，眼见得有出气无进气了。
拨开人群，徐四经冲到小乙身边，只见小乙脑后一滩鲜血，想是刚才跌落时撞在了石阶上，待得俯下身去，见小乙已无声息，只是脸上半是抽搐半是微笑，片刻之间，笑容凝结，显是去了。
葬罢小乙，官府却再无任何下文。徐四经略一思索便明白，天子脚下、京师重地，无声无息的混入四个倭寇，案子揭出来便是几省官员的前途堪忧，不了了之只怕是再好不过的结局了。只不过当时不时的还有三两孩童跳进茶馆门来寻小乙哥，却只觅得小炕桌上一个牌位‘义丐小乙之位’而意兴阑珊的步出门外时，徐四经便禁不住红了眼眶。
小注：明学士杨慎因‘大礼仪案’被贬往云南，永世不得回京。因此杨慎黄娥夫妻二人虽相敬如宾，恩爱非常，却一生不得相聚。
戚继光夫人王氏一生对丈夫助益良多，因王氏无子，戚继光便瞒着夫人私自纳了三妾，生五子。王氏后因养子早亡，一怒之下回了娘家，老婆炒了老公，戚继光遂孤独终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