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二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老王家那个傻子死了,我问,谁?就是那个二狗。哦……这么说我就想起来了。

老王家有两个儿子,老二是一个傻子,据说是王家媳妇怀孕时发高烧,久烧不止,就把孩子烧坏了。在我上学那会儿,所有的人,包括我的老师都叫他二狗,我们也便跟着这样叫了。二狗面相怪异,大人们吓唬小孩儿,说“再不听话就让王二狗把你背走”,小孩儿立马就不敢哭了。我没见过人贩子,脑海里人贩子的模样便被一个凶巴巴的傻子填充,所以我从小就有点怕二狗。

二狗终日在大街游荡,我们放学的时候,就看见他歪脑袋梗着脖子,像闹别扭一样地走。我看见他,总要躲远点,我们班有几个胆大的,学大人的口气,欢笑着冲他叫,“二狗!二狗!”二狗的嘴只是咧着,你分不清他是生气还是高兴,他把手臂扬起又放下,像是要吓唬我们。二狗轻易不招惹人,但如果学生拿小石子去扔他,那就是过分了。他会赶鸭子那样冲我们跑来,一般这种情况,大家就一哄而散了。

我害怕二狗,没有仔细观察他的机会,但见得久了,那一个瘦得可怜的轮廓,也逐渐在脑海里清晰起来:呼啦扇风,破布一般的黑衬衣和绿裤子,齐整的平头,随意挥舞地,不协调的手脚……不知怎么的,对这个傻子的好奇在我心里与日俱增。我终于有了一个和二狗接触的机会。

地道的手艺和平易的价格,使我姑姑的理发店远近闻名,生意也相当地忙。我到理发店理发从不掏钱,为不耽误姑姑的正常营生,这天,我特地一大早赶来。到了后才发现,我竟不是第一名,远远看到姑姑拉起卷帘门,旁边小石墩上坐的那人,愣头愣脑地跟着进去了。我认出来是二狗,步子不由得缓下来,慢慢踱进店里。

姑姑正要给二狗洗头,就示意我先等一会儿,说,“他理完到你咯,你看墙上挂的,想玩什么摘了去。”姑姑的理发店进货了零食和玩具,放在架上挂在墙上,专门吸引那些来理发的小顾客。本来每个月空着手理发就过意不去,更别提腆着脸皮要这要那,即使有中意的也不会开口。我端端正正地坐在板凳上,地上没有蚂蚁,天上只有屋板,又被奥特曼和薯片包围,目光便只好放在洗发的二狗身上。姑姑在调水温,二狗极配合地乖巧等待,全然不同平时。他的小平头上的头发硬渣渣,脑袋像一个沾了灰的石头。热水顺着头往下浇,冒起滚滚热气,我看着姑姑那双手在石头上摩挲,石头纹丝不动,一声不吭。二狗坐在椅子上,身上包一块围布,手不停地在围布上捣鼓,上身却坐得端正。姑姑拿出剃刀,一遍又一遍从他头颅上擦过,二狗理的是平头,剃短就行了。我座位只离他几尺远,很清晰地看到他的侧脸和镜子里的正脸,这个人用一个“小”字便可以概括,身材瘦弱,两颊凹陷,鹳骨高凸,他的脸上有几团黑痂,像长在上面似的,眼睛里的血丝特别密,让我想起父亲杀草鱼时,鱼儿那种被动了刀子,充血的眼睛。两只眼球往里挤,也就是这唯一一双眼睛,会让人心生怵动。原来是这么普通的模样,我突然没那么害怕了。

姑姑用一块干海绵清理着二狗的头发茬子,他整个人理完发后,看上去清爽许多。二狗伸出手里又脏又皱的五元钱,姑姑笑着说,“老二,买糖去吧”,他就又把钱收回了口袋。走出去,却没离开,理发店的外面摆着一张石桌和几个石墩,现在已经聚了几个男人,等着凑一桌斗地主。他会打牌吗,我在心里想。

轮到我理发,我有疑惑想问姑姑,为什么别人都叫傻子二狗,她却叫“老二”。但终于还是没能开口。

屋外有说话声,我坐在凳子上理发,不能偏脑袋看,耳朵却能听到二狗已经变成了打趣的对象。

“二狗,咋还不娶媳妇,我听说有家闺女看上你了哩。”

二狗嘟囔了一下。他说的可能是“没有。”

“三缺一,就差你啦,来整一把。”

这时候,二狗的嘴里“叽里呱啦”一大堆,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

人应该凑齐了,屋外响起摔牌的声音,二狗可能被晾在了一边,也可能已经走了。

简单理了个毛碎发,虽然每次理发都不掏钱,但我还没有足够从容的本事,总会扭扭捏捏,显得局促。解铃还须系铃人,姑姑邀请我去她家玩,我找个借口,推辞说还得回去写作业,就走出了理发店。

我一眼发现了蹲地上的二狗,他看到我,显出极兴奋的样子,直腿步子向我走来。这步态让我想起放学时赶我们的景象,我既疑惑又害怕,呆呆地愣在原地。不等我回过神,我看见他叽里咕噜地对我喊,手指着石墩的方向。

“……让我去坐?”

他点点头。我一头雾水地照做了,他确认我坐好,扭头又进去理发店。

我的屁股不安分起来,这个傻子的想法和行为让我捉摸不透,我不喜欢掺和事,想偷偷跑了。甚至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像被施法了一样乖乖等着。

“别想走!”旁边打牌的正玩在兴头,情绪火热。我莫名想照着他的屁股来一脚。

坐的位置正好被遮挡一半视野,我只能看到二狗对着姑姑像猴子一样地比划手势,嘴里发出怪异的声调,活像一出默剧。谢幕之后,我就看不到他们两个了。

二狗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奥特曼。他走到我面前,把奥特曼左甩右甩,我看不下去了,忍不住说,“你别弄坏他。”他笑了,我第一次在一个傻子的脸上看到狡黠,然后,他与其说是把奥特曼递给我,倒不如说是塞给我。我不知道什么心情,可能是紧张,涨红了脸,问他,“给我买的?”这傻子又笑了,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摊开两手,对着空气抓了两下。

我说,谢谢。他划拉划拉胳膊,然后走了。这个简单的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

我经常见二狗,却只和他有过那么一面之缘。我去外地上学,我们家乡的街道也翻新了。然而,街上却不见了二狗,听说王家老大要娶媳妇,二狗去工地搬水泥帮哥哥挣钱去了。傻子都短命,当我听说二狗死掉的消息,也只是不由得愣了半秒,心里在想,二狗是谁?我凭着回忆找到二楼杂物间的一个旧箱子,虽小心翼翼打开,也禁不住尘灰腾起。

我找到了那个奥特曼,尽管它已经缺胳膊少腿,褪色严重,却还是那个高举手臂,握紧拳头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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