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庄庄
窗外是产业园内还未开发的地。在夕阳的笼罩下,丛生的杂草镀上了金边,即使秋来,仍觉生命力旺盛。她习惯性抬头看窗外,借此来调节疲劳的眼睛,突然手机响,曲子是杜普蕾的大提琴《殇》,每个音符都带着缱绻的忧伤,可她选择它作为来电铃音后,没想换。
她知道这个时候电话肯定是妹妹打来的,内容也能猜八九不离十,爸爸从老家过来,应该是汇报人已接到的事情。淡定自若地指尖轻滑手机屏幕,脸上本是一切圆满的笑意慢慢断裂,一截截掉在办公桌上,眉毛之间的川字纹更明显了。
她只听到四句话,妹妹就匆匆挂断了电话,她脑袋里一片混沌,本能地将桌上的各种单据、笔一股脑儿塞进抽屉。跟同事打完招呼就拿着包和头盔冲出了办公大楼。她发现声音在颤抖,妹妹的话一直在盘旋:爸爸被送快递的车撞了!120送我们去医院!你快来!路上注意安全!
她对第一句展开了丰富的联想:爸爸浑身是伤,血流不止,晕迷不醒┄┄她越想越怕,心急如焚地骑车往医院赶。还好,天气尚暖,她选择电动车上班,在下班的逼仄高峰里,她用最快的码数赶到了医院。
门诊处,六个月身孕的妹妹迎过来。爸呢?怎么样?她焦灼地问。
还在候诊,马上就轮到了,妹妹一脸严肃。门诊外面的椅子上,看见爸爸端坐在那里,她高悬的一颗心安放下来,吓得苍白的脸色慢慢恢复颜色。爸爸到了龙泉,应该转108路车到X区,她和妹妹都住在这里,可是爸爸久等的108一直不来,司机说107路也到X区,他就上车了。终点站他不熟悉,打了电话,等小女儿去接他。考虑到小女儿二胎,他就想凭着大概方向走一段,去碰头,结果走岔了。在红绿灯处刚给小女儿打完电话,一辆送快递的三轮车擦着他身体疾驰而过,他觉得后脑勺被器物刮了,用手摸去,潮乎乎的,还粘手,一看,满手血。他反应过来,立刻就追那三轮车去,追到建设银行门口,有个人在那里等着取件,才追到。车主不承认自己撞人了,他觉得撞个人应该是有感觉的,以为讹他,便嚷着打110来处理,警察来的时候小女儿正好也赶到,警察当机立断先处理伤口,就帮着拨打120。
那个车主呢?她听了不免气愤。撞了人,还逃逸?
那!爸爸指着离他几米外的一个小伙子,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戴一个黑色棒球帽,歪在窗户边满脸地不以为然。她狠狠剜他两眼,可是要赶着投胎去么?
她回头看看爸爸行动自如,逻辑清晰,语言流畅,想必是无大碍的,心里一阵暗自庆幸,如果有什么不测,自已就是把爸爸推向不幸的幕后推手,余生都要在悔恨中度过了。
爸爸今年60岁,她准备给他一个特别的生日礼物,报老年旅游团让他去首都北京看一看,这个旅游路线不错,随团还有医生。九月份正好孩子们都上学了,是出游的绝好时机,同学在旅行社工作,安排起来一个电话的事。爸爸不想去,觉得浪费钱,她好不容易做通了思想工作。旅行社上午打电话,通知明天去机场前集合的时间和地点,不可迟到。明天从老家出发,最早一班车也很难保证到达时间,最好是今天提前来。她又赶紧给爸爸打电话,交待出行要带的换洗衣物、保护眼睛的墨镜、剃须刀、毛巾等。结果下午来,就遇上了这摊子事。
她抱有一丝幻想,如果不是很严重,也许不会耽误明天的出行。轮到爸爸检查时,他们一起挤进了门诊室。医院询问了情况,就开始查验伤口。小伙子巴巴地凑到医生旁边,那语气像是替医生下了一个结论:这个问题不大吧。
医生抬起头,眼镜片上闪过一丝不快,说,我都还没做进一步检查,怎么能肯定?这伤口比较长,我要清理一下。
医生让爸爸躺在病床上,拿了剃头发的剃刀、酒精、棉球过来。她寸步不离守在旁边,她见血凝固在头发上,头发一绺一绺湿嗒嗒的,这种场面她不让妹妹看,让她出去坐会儿。医生按着脑袋开始剃发,爸爸口里发出嘶嘶的声音,她猛地紧张起来了,爸爸一生受过多少伤,几乎很少看他皱眉,也极少对疼痛有言语上的反应。她的手指下意识扶在爸爸肩头上。医生终于把伤口周围的头发剃干净,让伤口一览无余呈现出来,一条约摸5厘米长的口子赫然张开,暗红的一片,肉朝外翻着,她的泪水顿时喷涌而出。如果我不报这个团,如果今天不赶过来,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啊。自责不断裂变,直到填充她内心的每一寸。
她鼻子吸了几下,开始抽噎,手中卫生纸的泪水已趋于饱和。爸爸背对着她,轻轻地说:没得什么事,哭什么呢。听到这话,她的泪水又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
这个伤口不是简单的皮外伤,长度虽然只有5厘米左右,但是深度有两个指关节长,容易感染,而且在后脑勺,尤其要注意。最好是住院观察!医生很肯定地说,她下意识抬起了手,看自己的指关节,两个指关节深!她脑袋嗡地一声响,多深的口子啊,这多疼啊,爸爸居然之前一声都没吭!
小伙子看着伤口,一脸漠然,他对医生说,这个还需要住院吗?不用住院的吧。
她悲愤交加,想爆粗口了,心里一连串的指责:你撞了人想逃逸且不谈,看着这血淋淋的伤口你没有同理心,居然轻描淡写地来质疑医生的判断,两个手指关节深度的脑部伤口,你是冷血动物吗?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头部受伤,又是后脑勺,一定要密切注意和观察,感染了会很麻烦,还要看有没有脑振荡的反应!医生对小伙子的不满也在递增,你是肇事车主,车子和人应该买了保险的,按程序走,保险公司会理赔的。这个病人肯定要住院治疗。你先去交费,医生递给他一张住院单。
到病房,领住院物品,她老公下班后也来到医院,直到爸爸打完针,大家才各自回家。路上她联系了旅行社,阐明了这个情况。因为汽车和飞机都已出票,所以报团者这边仍然要承担1000元的交通损失费。
爸爸的眼睛一吹风就流泪,他自个儿买了一个平光眼镜,平时骑车戴。
五年前,这个状况严重了,看东西也越来越模糊。检查后结果是青光眼,眼压很高,晶体需要更换。她的朋友在眼科医院上班,所以来Y市手术。朋友直言不讳地告诉她,青光眼最终会导致人失明,而且遗传机率很大。
听到失明二字,她异常难受。再也看不到五彩斑斓的颜色,再也看不到花草树木和亲人,再也看不到江河湖海————她试着闭上眼睛,一片漆黑,不安全感顿时袭来,只能跌跌撞撞像瞎子一样摸摸索索行走,那余下的时光还有什么意义呢。
何况爸爸那么喜欢看电视,看抗日剧,他都还没有去过北京,他那么渴望去家乡以外的地方看看走走。他那次跟着包工头去信阳做小工,到火车站了给她打一道别的电话,兴致勃勃的,电话那端的高亢兴奋似乎不是出去卖体力,而是出去旅游的。对,他说过他是边打工边旅游。她想起这句话,禁不住鼻子一酸,这么多年,她并没有带爸妈出去旅游过,爸妈总是担心她花钱,花那没必要的钱。女儿九岁时的暑假,她给报了一个夏令营,去北京。有次回了老家,爸爸跟孙女聊天,问她在北京去了哪些地方啊?好不好玩啊?你跑得好远呢,你外公都还没去过北京呢等等,她就看着祖孙俩问问答答。
住院第二天,妹妹送饭,她下班了才去医院。
住院这个事,你别跟你妈说了,等过几天出院了再说。爸爸交待她。
我知道的!
27床的费用单子,要交费了哈。护士把长长的单据递过来。她草草看一眼,就跟那个小伙子打电话,催他来续费。小伙子晚上在医院门口摆烧烤摊,过来很快,交了300元就走了。
如果没什么情况,我就出院算了,看那个伢子,也像蛮可怜的。在医院里待得也烦躁。爸爸跟她商量。
这才第二天,暂时看不出来什么,先听医生的吧。不然后面有什么情况,说不清楚了。她想想那道血淋淋的伤口,还是不寒而粟。
第五天晚上,下雨,嘀嘀嗒嗒的,看爸爸实在无聊。她带他去附近的餐厅吃饭,点了他最喜欢吃的鱼。等待上菜的功夫,爸爸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抽烟啊?
肯定不能!她回答得干脆,还有点得意地笑。她是反对父亲抽烟的,但爸爸宁可戒饭,也是戒不掉烟的。上次眼睛做了手术,医生三令五申不要抽烟不要喝酒,起初把医生的话当圣旨,戒了三个月,后卷土重来,抽得比之前更厉害了。她的反对,他哪里听得进去,肚子里有烟虫酒虫在勾着魂呢。没有烟酒的饭,自然少了些许滋味。她陪着父亲去电影院看抗日电影《喋血孤城》,两人包了场。
爸爸还是坚持提前出院,医生开了一些药,他执意回老家。还是背着来时的包,就像从北京回来一样。
时隔一年,她想送父亲去旅游的念头更强烈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人欲养而亲不在。意外与明天哪个会先来的句子读多了,她的心里就一遍遍催促着自己。刚好朋友们要去浙江嵊泗列岛游玩,去看海,也是不错的啊。而这一次,她说我一定要亲自送他去。
出发的前一天,她请假回了老家,帮父亲准备物品和路上的零食,一直把他送上大巴车,托付给车上的朋友。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而这一趟却是父行千里儿担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