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三次笑

5岁的表弟抬头,用气音问我。


你要守头七吗?


重复了三遍。


彼时,我身边坐着下半身已经瘫痪的外公,轮椅上挂着他的尿袋。外公干瘪得没有一丝生气的脸庞耷拉着,定定地看着眼前嬉闹的儿孙。


在农村,死亡的气息被生活的琐碎切割得很微弱,除了外公偶尔的呻吟,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庄稼汉们该吃的吃,该睡的睡,串门的串门,做工的做工,不见一点悲伤,一滴眼泪。


第一次见到他笑的时刻,是我说“外公,病好了我带你去上海好不好?”


他也许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也许不知道。


在苦难中捱过来的人,心里总是存着希望的。


外公初中毕业,多才多艺,会弹三弦琴,会拉二胡,还会一点儿小提琴,最绝的还是吹得一手好笛子。在那个年代,算是个相当的文化人了。


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地主家的大小姐,裹着小脚没读过书的外婆,嫁给了潇洒的外公,算是成分改造。外婆不会说汉语,大字不识,家里的事情都是外公做主。当年他们的大女儿,我的妈妈,差点只读到小学,就因为外婆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还是外公拦下来,说:孩子争气,就让她念吧。


妈妈确实争气,一路从村里的状元到乡里的状元,省城前三名,数理化称霸一方,无人能及,高考尽管食物中毒上吐下泻,也还是考上了师范中专,女孩子里面是相当长脸了。以至于后来我念书的时候,她常常恨铁不成钢地用数学书敲我的脑袋,说我遗传的都是犄角旮旯,没有抓住重点。


外公有六个孩子,除了我妈,还有两个姨姨,三个舅舅。


大姨幼年夭折,据说是因为没看好,吃了太多甜酒。以至于后来外公一直叮嘱妈妈不要让我吃甜酒。


二姨没有妈妈聪明,早早去了广东打工,嫁了当地人,生根发芽。她生的表弟和表妹,跟我年岁相仿,却鲜少交流和见面。小时候带回来见过一次。但是明显外公更疼我一些。也许是我想多了,外公对所有的孩子一样的爱。


现在,是不是偏心,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大舅舅算是儿子里懂事早的,老老实实读到了中专,人稳当,脾气好,完完全全遗传了外公的优点。但是结婚晚,又离了一次婚。外公操碎了心,逢亲戚聚会必念叨,也因此在他的大女婿,我爸心里落下个“嘴碎”的“罪名”。


二舅舅的大儿子,家里真正的长孙,在我独享外公的宠爱十多年之后呱呱坠地。外公不惜背井离乡一两年,就为了帮做生意的二舅舅和舅妈带孩子,生怕他不去,会影响这个宝贝孙子健康成长。若是我年岁再小一些,肯定恨得牙痒痒。我的这个大表弟,在我眼里可是个只会争宠的小兔崽子,两岁多就会打人了,外公却惯着,给买糖果买饼干买饮料。从前这可是只有我能享受的待遇。


二舅舅聪明,可惜爱玩,初中毕业就嚷嚷着要闯社会。家里人又头疼又惋惜,以我妈为代表拼命劝阻。外公大手一挥:让他去,吃吃社会的苦头。


于是二舅舅,打了不到两个月的体力工,乖乖回到学校念完学。后来在外公的支持和鼓励下自主创业,度过了一段辛苦和狼狈的时光,倒是熬成了家族里唯一的企业家。浪子回头,出息得很。


小舅舅的孩子出生的时候,外公已经年岁渐长,带不动娃了。


作为家里的老幺,小舅舅,我们也叫满舅,只比我大不到十岁,受宠多,闹的事情也多,不爱读书,年轻的时候帅的一塌糊涂,但却也真的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听说那些年,除了哥哥姐姐的接济和支持,已经日渐年迈的外公也没少出面给他收拾烂摊子。当年他在广东打工的时候曾经带回来一个贵州的姑娘,据说后来因为两家地方太远,自己放弃了。以至于后来外公见到我西北的男朋友,极力反对,生怕我嫁过去受委屈,也害怕我坚持不住。


我的外公,曾经搅黄了我一任男朋友,想起来也是有点意思。


我和表弟们的年岁差得多,他们还在襁褓中的时候,我已经上大学了。回老家的次数一年比一年少。一开始是每年回一次,渐渐地,变成了两年回一次,三年回一次,四年,五年…… 一直到外公临终前。


但在正式工作以前,每年回老家,外公都会给我塞一个满满 的红包,说:好好读书,拿着钱买习题集,作业本。


尽管他可能也知道,最后进了外孙女口袋里的红包,不会真的拿去买习题集和作业本。


和所有的熊孩子一样,甚至比别的熊孩子更夸张,每年寒暑假,就是我四处调皮捣蛋,惹是生非的最佳时机。这让当时已经不在学校当老师,没空管教我的双亲异常头疼。一开始他们试图用大铁门关住我,后来发现被关在家里的我,仍然可以通过打电话(产生巨额电话费),往楼下扔东西(最夸张的一次是把阳台养的鸡放跑了),叫来小伙伴和我隔着铁门玩耍(然后隔着铁门和小伙伴吵起来造成扰民)等方式给他们添麻烦之后,无可奈何的他们和其他90年代的父母们采用了非常一致的解决办法,就是送回老家。


当时孙辈只有我一个,老家自然是我的天下了。


那时候外公还年轻,有的是下地干活的力气。我扛不起锄头,他给我分配的工作就是往地上撒种子。但就是这个活计,我似乎干得也不甚好,日头太毒,我闹罢工的频次几乎赶上外公挥舞锄头的次数。后来的记忆里,有的只是烈日下外公瘦削的身子,不时淌下的汗滴,和他手里翻飞的锄头,还有路过的村民们东拉西扯的问候。


那是98年以前的事情,广西还没有发过大水,山沟沟下面还是浅浅的洼地。我最喜欢的一项活动就是跟外公去浅水洼捕鱼和捞虾。一般来说,不会有什么大家伙,一网下去,都是些手指大小的小鱼和虾米,摇摇欲坠地挂在手织的渔网上。但是外公手巧,一点点摘下来,晒一晒,炒一炒,就是一道再也尝不到的美味。


女孩子的头发长了不好打理,直接推成平头又不太合适,在农村呆久了没有地方理发,外公就想了一个招数,拿着大碗在我头上一盖,沿着碗边剪出个“西瓜太郎”的造型,而且对自己的杰作颇为得意。


据我妈形容,那一年从乡下回家,我的形象可谓经典:黝黑的皮肤,颧骨上两坨天然的腮红,配上圆溜溜的锅盖头,简直是又土又可爱,用现在的词汇来形容,大概就是“丑萌”了。


除了造型手艺,外公的艺术细菌也很发达,顺着血脉遗传了一家子,我也有幸沾了一点光。尽管老爸每次骂我都要损老妈两句,但唯独在艺术天分上,五音不全的他向来不否认我这方面的天赋一定来自母系。确切地说,就是外公给的。


外公擅长管弦乐,尤其是四根及以下的弦,比如我从没听他拉过的小提琴,还有很少拉的二胡,和最常听的三弦琴。他病重的那段时间,还喜欢拿着三弦琴拨弄,尽管至今我都研究不明白这门乐器的精髓,也听不出外公钟爱的美感和旋律。


但他最钟情的,还是传统的横笛。


除了二舅教的口琴和老妈逼着我去学了半年的电子琴,我唯一会的就是外公教我的横笛了。


学会这门乐器的时候,我尚年幼,也没有掌握正确的方法,每每吹得头晕脑胀,把笛膜吹破也发不出声音,不然就是或刺耳或尖锐或沉闷,称不上是真正的“笛声”。外公却是极有耐心的教,手把手,一点点,他说:慢慢吹,不要用力,慢慢来。


到他在病榻上,已经坐不起身子的时候,还是坚持自己把笛盒打开,递给我,说,慢慢吹,不要用力,慢慢来。


许多年没有碰过笛子的我,竟然毫不费力地吹出了可以称为悦耳的笛声。


你吹得不错,好听。


这是我回到老家以来,外公第二次笑了。


外公这辈子没跟人红过脸,也没有什么嗜好,就喜欢吃饭的时候喝点小酒。不多,二两,要求也不高,家里酿的米酒就行。一碗饭,嘬几口酒。我的印象已经不清晰了,只有香甜不呛鼻子的酒香,和外公满足得眯缝起来的眼睛还在记忆里。


小酌怡情,农村也向来没有独饮的风俗,往往是三五个老爷们,配一两道下酒菜,伴着酒香热闹一夜。那时我年纪尚幼,不能理解微醺之美,一直到自己懂得调配合口的Cocktail,刚烈的洋酒融合格式的调味品和饮料,虽不够纯粹,但风味恰好入口,三两杯下肚,不觉已醉。怪的是,常常眼前的事物越是模糊,心里反而越是清楚。所以古人才说“举杯浇愁,愁更愁”吧。


庄稼汉显然也不是没有烦心事的,虽然年幼的我并不能完全懂得,但我能分辨出外公的酒局有很多种热闹,快乐的热闹和忧愁的热闹,一半一半。


舅舅们的风格都很鲜明,大舅舅通常不直言烦恼,二舅舅通常快意恩仇,小舅舅则不屑与“老帮菜们”为伍。而外公的声音永远是柔缓又温吞,即便是在劝解什么,也是娓娓道来,似乎他掌握了世间全部的真理,一切都胜券在握。所以左邻右舍都很喜欢来外公的酒局,似乎在此地一醉,就真能解了千愁。


尽管外公两口子一直以来身体都很强健,家族也确实有长寿基因。但两位年龄渐长后,为了健康着想,小辈们开始限制外公的酒精摄入。尤其是几年前,外婆因为体重超标突发脑溢血,救治过来以后,开始出现老年痴呆的前兆。看着外婆时而清醒时而混乱,外公自动自觉地就把酒戒了。


这于外公而言,显然是壮士断腕之痛。


好在外公从孙儿们的零食里寻摸到了极好的替代品:各类乳制品饮料。


外公这一生,要强了一辈子,却在贪嘴上耍了一把小孩子脾气。


确诊鼻咽癌晚期以后,外公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每日承受着高强度的化疗,一把一把地吃着各种各样的药片,手背脚背胳膊上布满了针眼。本来就瘦削的身材,只剩下一把骨头了。


但即使是这样,视频中外公仍然强忍着疼痛,对我挥挥手,说:你不要回来了,太麻烦,工作又忙,我最近觉得好多了,以后去上海看你。


小时候写作文,不懂得什么叫做入木三分,不懂得什么叫做栩栩如生,更不懂得什么叫做如临其境。一直到我见到了病榻上的外公。


骨瘦如柴,形容枯槁,没有生气。


我陷入了中文词汇洼地,绞尽脑汁也不能想到一个更贴切的描述,来形容一个被死神缠上的老人。外公身上就像被连了一台专门抽取生命力的机器,每一次呼吸,每一次翻身,每一个动作,都能眼睁睁地看着生命和希望从他身上被抽走。


而两个月前我回家看望出院的外公,他还能自如地行走,调解我和父亲之间的矛盾,跟妈妈抱怨饭不好吃,吃不下饭,要喝饮料。


我陪着失眠的外公坐着,他端着茶水捶捶自己只剩一把骨头的腿,良久,说:机器坏了,转不动了。


说了好几遍。


我想念那个为我逮兔子捞鱼的外公。

我想念那个在山路也健步如飞的外公。

我想念那个嗜好小酒,才艺双全的外公。

… …


2019年8月15日,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我们壮族的鬼节之后第二天。


早上八点半,梳妆台上的组装架毫无预兆地散了,各种瓶瓶罐罐滚落一地,着急出门上班的我来不及收拾,匆忙走了。


但我总有种奇怪的预感。不好的预感。


在老家的最后几天,我寸步不离地守着。外公虽然心里高兴,身体的状况却没有因此好起来。逐渐地开始吃不下东西,没有力气说话。


夏末的南方,傍晚天气尚可,夕阳还有余光,湖面清澈,也没有蚊虫扰人。我和妈妈带着刚上小学的小表弟,推着外公在家附近的小道上吹风。


小表弟比平日更为闹腾,推着比他还高的轮椅,忽前忽后,忽快忽慢,吓得我和妈妈赶快叫停。


轮椅在视野最开阔的地方停下了。


这里可以看到村里前后的几座大山,郁郁葱葱,还有山后隐藏的河道,是到镇上赶集的往来船只唯一的通路。


东边的山腰上,有一片白色的建筑,正直暑假依然能听到上下学的铃声,只是没有了孩子们的嬉闹。少了几分斑斓和乐趣。


西边的山腰上,也有一片灰白的碑,每年在特定的时间才会热闹,此刻和一年当中的绝大多数时间一样,是绝然的寂静。


外公盯着西边山腰上的某一处发呆。


好几年前,外公带我也在这条小径上散步,跟我讲过这里的风水和布局。什么前朱雀后玄武左青龙右白虎,我已经记不清了。


“以后我的身后事都在这里,算好了,旺子孙的”。


那时外公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指着西边山腰的那一处,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我最后一次看他笑,是送我回城的时候。


外公,我下次再来看你好不好?我轻轻抱抱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外公,笑着问他。


好,好。


汽车慢慢开远,外公眼里的光彩也一点点看不清了,逐渐地,他也变成了一个小点,渐弱,消失。


2019年8月15日,农历七月十五中元节,我们壮族的鬼节之后第二天。


晚上七点,在回家路上的我收到了妈妈发来的消息。


外公今天早上去世了。


别难过,外公生前很爱我们的,一定会继续保佑我们顺顺利利。


当下,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直到进家门后看见满地的狼藉,才终于崩溃大哭。


壮族有一个说法,能够捱过农历七月十四(壮族的鬼节)的老人,说明这一生足够坚强努力,来生一定会大富大贵。


我没有问,那天对着山发呆的外公究竟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外公是否真的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更不晓得,外公是不是真的在乎什么下辈子的“大富大贵”。


但是,听妈妈说,弥留之际外公反复问的,是唯独不在床前的大舅舅到底在哪里。


小时候外公总会把他觉得稀奇好玩的东西送给我,比如会变色的卡片;比如只有赶集的时候才售卖的饼干;再比如村里少见的大块的方糖。后来我长大了,他实在不知道送我什么好,就每年都给我塞厚厚的红包,然后叮嘱我好好学习,常回家看看。


外公去世的当天就入殓下葬,葬在他生前说的会“旺子孙”的地方。


我想,我的外公,真的很爱我们。


故乡,山水依旧。

故乡山水

故乡山水

故乡田园风光


摄于2019年8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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