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了!”
父亲生硬地撂下三个字,随即传来房门闭合的碰撞声,而我呆坐在床边无动于衷。
是的,又跟他吵了一架。
之所以用“又”这个字,是因为我们之间产生这种龃龉总是司空见惯的事,他看不惯我的懒散,而我则嫌他管的太宽,至于其他的考量,大概就是那句话说的,你总是讨厌他的样子,殊不知自己就是最像他的人。
而每次失去理智对他大吼大叫之后,看着他无辜又失望的眼神,我也往往陷入自责的泥沼中。为什么自己就是不能心平气和地跟他好好说话?为什么自己明明不是一个暴躁的人,却总是在家人面前屡屡摆出不耐烦的嘴脸?
是我不爱他们吗?
不,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每当我拷问自己的内心,我总是能坦然地对自己说我深深爱着他们,正如他们深爱着我一样。
可为什么,明明该是温暖彼此的曦光,到头来却化为刺痛双方的利刃?
这个问题纠缠在我的心里挥之不去,始终不得其解。忍不住去知乎上搜索了一番,发现大多数网友都有这样的困扰,也分享了许多各自类似的经历,但这并未稍解我的愧疚,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
平心而论,父亲对我很好,从小到大一直都很好,每次回家都会亲自下厨给我和妈妈做好吃的,也经常关心我的学习和生活,教授我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更不用说,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在外打工奔波劳碌,就为了供我念书、结婚、买房子,我打心底里是感激而尊敬他的。
记得大学时候的一次英语口语期末考试上,老师问我who is hero in your heart,而我不假思索地说the person is my father,老师对我的答案显然很是讶异,但我一五一十地说出理由后,不出意料地高分通过。
然而,在这些感激而尊敬的情绪中,仍然是难以自抑地夹杂了几分嫌弃和怜悯。相信我,打出这两个词对我来说并不好受,但我必须直面自己的内心:嫌弃是使用恰当的,怜悯也是恰当的。
是的,我嫌弃他,他是个聋子。和他面对面交流总是十分费劲,他经常误解我的意思,每当这个时候我也总是忍不住翻白眼,再掏出手机把我要表达的东西原原本本地打到屏幕上给他看,才能把话题纠正到正确的方向上;另一方面,由于听力的缺陷,他的发音也十分怪异,一般人听不懂,甚至无法使人联想到任何一种方言,每当他一开口,嫌弃的情绪就像潮水一般涌现,随之而来的便是如丝如缕的真切的怜悯。
我的父亲,他的人生,本来不该这么艰难痛苦。
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庸医。
父亲五岁时生了一场大病,高烧不退,那个庸医盲目地给他注射了过量的链霉素,这是一种具有耳毒性的抗生素药物,后果就是,烧退了,他的耳朵也坏了。
如果不是这场意外,我始终相信,凭父亲的聪慧,不管从事哪个方面,几乎都是一定能够取得成功的,可惜没有如果。
弹指间四十多年过去,当年牙牙学语的孩子如今也老了,父亲沉默了一辈子,辛劳了一辈子,也被关在世俗的眼光中消磨了一辈子,只剩下卧病在床的老子,常年分居的妻子和并不孝顺的儿子。
我多希望自己能更加理解他,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理解,也不是藏着掖着的体谅,而是那种我所羡慕的,其乐融融或者亦父亦友的情感,我可以向他任意分享我的喜怒哀乐,问为什么那个女生我就是追不到,他也会为我出谋划策,说一句上吧儿子我相信你。
可我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自己就是吝于向家人表达自己的爱,有时候也很痛恨这样的自己。明明小时候,父亲打工外出的前一夜,我还会难舍地画下他的模样,边上注明“儿子永远爱老爸”。那时候,因为我,父母之间的争吵是克制的,母亲永远是温柔的姿态,父亲的身影也沉稳有力,一家人就是一家人的样子,美满,平静。
后来随着我一天天长大,离他们也越来越远。
人们总说,距离是割不断家人之间的羁绊的,但对我而言好像并非如此,日子一天天过去,打回家的电话越来越少,话也越来越简短,和父亲曾一起玩过的分曹射覆游戏,再不会被提及。
然而真的是距离在作祟吗?我不知道。或许把我的改变尽数归咎于距离未免有点儿草率,但不管怎么样,总之,吸取今天的教训吧。
首先,要改掉自己对家人说几句话就不耐烦的毛病,尽量不把坏情绪留给他们,从小听着孔夫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教诲长大,自诩满腹经纶,固然是知易行难,但一点都做不到,岂不是教人贻笑大方;
其次,还要时刻提醒自己珍惜当下,就像书里某段话说的,多年以后回头望,最好的时光正是二三十岁的当口,长辈身体健康,自己前途明朗,还有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常常欢聚,人间值得,万物可爱,为什么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呢?须知飞光易逝,韶华难留,俯仰之间皆为陈迹,好好珍惜眼前人才是正理;
最后,要多主动关心家人,不能总是被动等待他们来问我的近况,多发几条消息给他们并不费事,对他们而言却可能是莫大的宽慰。
2024.2.19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