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烟瘾很大,一天会抽几包烟,冬天的早上总咳个不停,我说让他戒了,他便生气,说我是要他的命。真不知道是烟要他的命,还是我要他的命。
劝不了,就常带东西回去让他吃,占了嘴,会少抽点。其实爸爸年轻时文艺的很,还写一手好字,若不是生活所迫,命运弄人,干上了磨豆腐这一行,是不会沾染烟瘾的。你想啊,磨豆腐的时候,整天对着那火炉子,艰难的日子难挨,他不抽烟解愁,如何撑到现在?
但后来想想不对,磨豆腐的时候抽烟上了瘾,但接触抽烟不是那时候,而是我们家种烟的时候。提起家家户户都种烟的过去,我可是印象深的很。我家地多,种的烟也多,从种上,到掰烟叶,到连烟叶,再到炕烟叶,最后分类,扎捆,卖出,我清楚每一个步骤,每一样都能帮上忙。
不过我最烦最怕的就是掰烟叶。当烟长到半人高,隔两三天就得去掰一次,虽然比掰玉米轻松多,但烟叶上的油子黏黏糊糊,不一会手就黑了,粘到衣服上,头发上,难洗的很,真让人烦!可除了烦还有怕,怕什么?烟叶上的虫啊!我这人胆子小,啥虫都怕,烟叶叶子大,虫也不少,冷不丁碰住手一个,我叽哇乱叫唤一通,又是跺脚又是甩手,觉得爬到了身上!家人见惯了我的大惊小怪,没一个人问我一句,哼,我是真的怕嘛!
怕归怕,家人喊我去掰烟叶,我还是去的,从来没有躲过。因为地多活多,他们也很累,又不得不干,况且我的学费还在这烟叶上,我不出点力咋办?
我最喜欢的是坐在大门外,给连烟的爸妈递烟叶。他们俩连烟,或者叫编烟吧,就像给我编辫子一样,用麻线把烟叶缠在竹杆上,左边一撮,右边一撮,左右均衡。你可不要小瞧了我递烟这事,其实也费脑子的,我拿起烟叶的时候,脑子得快速旋转,好的和好的配成一束,赖的和赖的捏在一起,这样烤好了分类好分。不过,这仍然是我喜欢的活儿,毕竟可以坐一个小凳子,还可以趁大人起身挂烟杆的时候,逗一逗脚下的黑蚂蚁,堵住它们的路,看它们急得团团转。
一竿一竿的烟连好后,就要炕了。不用跑远,村上就有大烟炕,爸管着,我见他总是去看看火候,出来衣服就湿了,粘在背上,脸上的汗也往下流,他大手一抹,都甩到空气里。这个烟炕里炕着全村的烟,一到出烟的日子,村人都聚拢来,等着接烟。孩子们也不闲着,哪儿人多往哪儿挤,在烟炕附近跑来跑去地疯,呼喊声,玩笑声,传的很远。
接烟的时候,男人女人都在场,哪家的烟出来了,都免不了议论一番:谁谁家的烟真好啊,金灿灿的,肯定是一号烟,能卖个好价钱;咦,这谁家的,可是不老好啊,咋弄的?于是,取经的,羡慕的,自嘲的,生气的,一张张面孔都变化起来。有些不讲理的,还含沙射影的讽刺,意思是爸爸没给他们炕好,当然,爸爸从来不和他们争辩,也吵不起来,况且大多数人都明理,谁都知道,这村上再也没有比爸爸更正直的人了,不然也不会选他管理烟炕啊!
炕好的烟搬回了家,整个堂屋都堆满了,我现在还记得,一进屋,黄澄澄的亮你的眼。这下有的忙了,先解开啊!当初怎么编上去的,现在就怎么一束束解下来。解完了就开始分烟叶,爸妈先给我们讲哪些是好的,哪些中等,哪些次等,哪些最赖。只听听是不行的,还得拿着叶子给我们示范,然后看我们分一些才放心。可不得不说,整个捯饬烟的过程中,这是最纠结的一个环节,往往我拿着一片烟叶,慢慢展开,抚平褶皱,开始琢磨了:这放在哪一摞呢?刚放下又拿起来,颜色会不会不太一样?就放在另一堆上,看看还觉得不对,就这样拿过来拿过去,爸妈都分了好几堆了,我还揪着几片拿不定主意,然后就问他们放第几类,我就放第几。看吧,从小我就犹豫不决,选择恐惧症!爸妈说我:你这妮毛病啊,大半晌才分了几个?有那么难吗?哎呀妈呀,搁我这儿,真是难!
等一屋子的烟叶分完了,爸妈打捆收拾好了,屋子就空了。他们会在某一天把他们推出去卖,有专门收购的地儿,我不知道具体是哪儿,但每次他们都能换回钱来,这个我是知道的。我也曾听妈妈愤愤不平,好像是把我们的上等烟降了等级之类的话,不然的话钱还能多点。我心里也跟着不平起来,但毕竟是孩子,一会就忘了。
种烟的人家,家里总有烟草的味道。尤其炕过的烟,在屋里放了那么多时日,屋里的味道经久不散。爸爸把残留的叶子揉碎了,卷在纸筒里抽,味儿挺冲,爸爸第一口吸进去,总要咳几声,后来就慢慢平稳,沉浸在这烟雾里了。有一次,我没忍住好奇心,照着爸爸的法子裹了一根,点燃,猛吸一口,咳出我两眼泪,再也不尝了!
就这样,就此取材,方便,爸爸抽上烟了,不然哪有钱买着抽?现在不种烟了,却有钱买了,爸爸还是戒不了,真是郁闷不得。回家去和他说话,不一会一地烟头,看着心里疼。爸呀,你再这样抽下去,是要女儿的命!
可是爸爸戒不了。我懂。
他抽的不是烟,是寂寞,他把寂寞吞下去,吐出来的时候,就轻了;他抽的不是烟,是苦涩,他把苦涩咽下去,嘴里留下的一点,就淡了;他抽的不是烟,是生活,他把生活全嚼了,举重若轻,他赢了;他抽的不是烟,是过往,他用所有的青春和气力撑起家,酸甜苦辣,都化作了袅袅青烟……
那些烟草日子啊,其实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