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门阿前一个葡萄树

第一章 九月

颠簸的山路,破旧的小巴车。周遭低着一片黑沉沉的头,混着馊馊的、旧旧的、酸酸的味道,飘在那一遭黑色背景下偶留的白发周围。窗外的绿仿若要伸进来,但毕竟不似闪回的景那般引人留恋,上下翻动的山和此刻坐在最后一排靠窗位置的一个半大少年,形成了某种奇妙的共振。

到不了的是远方,回不去的是家乡。当家乡和远方划上等号,再加上晕车这个变量,那结果就是这个少年手里紧攥着的塑料袋,还有胸口粘着的已经消化掉的早餐。

这是李立第29次回老家,因为一年回两次今年十四岁。虽然他从小就在城里读书,但寒暑假从来都是让妈妈带着回老家过,甚至于没见过生活了十几年城市的七八月盛夏和腊正月瑞雪。

年久失修的小巴车苟延残喘着,发动机轰的整个车厢空气都发生了扭曲。李立低着头看着胸前的残迹,手边的暑假作业,因为在手下垫的太久封面已经微微打卷,上面写的“初二150班”、“李立”的字迹也显得有点模糊。李立此刻突然有点失神,这次回去就升初三了,好像封面没有写对。还有,这次是他第30次回老家。

因为现在是九月。

就像以往29次回老家那样,从记事以来,老家就是爷爷、奶奶、大院子,还有怎么都拔不完的狗尾巴草,怎么都堵不住的门口浅溪,怎么都抓不住的传说中的金色河鱼。

和以往29次都不一样,一天爷爷最讨厌的猫突然蹦到了爷爷身边,爷爷奇怪的没有拿扫炕笤帚赶他走,而是默默的给大黄猫梳理毛发。当天晚上李立没有睡好,第二天起来爷爷就去了县医院。

这次李立没有在院子里的大梨树下和爷爷奶奶挥手告别,而是在县里医院和爷爷告别。李立记得那天在外当兵的爸爸也回来了,和妈妈一起守在爷爷床边。爷爷握着李立的手,很用力。

  “回去吧,快开学了,好好学习。”爷爷微笑着对李立说。

  “请几天假吧,陪陪你爷爷。”爸爸看着爷爷,淡淡的说。

  “我回去吧还是,马上开学就初三了,我怕赶不上。”李立从小很少见爸爸,所以内心和父亲有些疏远,在这个有些许叛逆的年纪,很自然的表达了反驳。

离开爷爷病房的时候李立还有点恍惚,爸爸居然同意了让他和妈妈先回城里。走到医院走廊口的时候,李立突然下意识的返回去,莫名的就是想回去再看一眼。透过县医院已经掉了漆的病房门,李立看到永生难忘的画面:

爸爸背对着门口,手在背后攥的发白。爷爷看着天花板,嘴巴在笑,眼睛在哭。

后来李立怎么上的车,怎么回的城里他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一个格外吵闹的电话铃声,妈妈隐隐的哭声,突然黑下来的天。

还有人生第一次九月归乡。

第二章 名字

李立是李家的长子长孙,备受爷爷宠爱。爷爷在李立出生的时候罕见的没有下地,而是回家在那口红枣色的大木柜里上下翻找,终于在奶奶的唠叨中翻出了一个白麻布包着的盒子。

盒子上的特殊的大红漆字显示出他特有的年代感,当奶奶看到盒子里的东西突然没了声音,扭头拿着抹布擦着一尘不染的锅台。

那是一根老式的钢笔,一个学生证,还有一个红色封皮的笔记本。

爷爷早年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因为特殊背景,收到了学校的停学通知。他并未因此而表现出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田间地头,拿着钢笔和本子,看着太爷爷一边挥动锄头一边写写画画。

直到有一天,在手电筒交织的网里,在无数嘈杂的人声中,爷爷被带到了陌生的地方,再回来已不成人形。而太爷爷在几天后才寻到,在村口的废井里。

后来爷爷生了一场大病,家里人连棺材都做好了,最后靠太奶奶挨家挨户跪回来的红皮鸡蛋捡回一条命。

自那以后村里人就没见过爷爷再拿过笔,爷爷从醒来就拿起了太爷爷的锄头,一直到李立出生的时候那天,拿出了那根年轻时候的笔。

后来爷爷就娶了奶奶,一个贤惠、温暖的农村女子,奶奶没有嫌弃爷爷的出身,爷爷也没有嫌弃奶奶眼睛不好夜里做不了活儿。

相濡以沫这么久,奶奶一直都知道爷爷在柜子里藏着的东西,也在某个爷爷睡熟的夜晚偷偷看过里面的东西,但是从未在爷爷面前提起。

那些东西爸爸也见过一次,那年爷爷去省城爸爸的驻地探亲,爸爸请爷爷吃饭,吃着吃着爷爷突然说吃完带他去转转。爸爸领着爷爷走过省城的大街小巷,走着走着变成了爷爷加快脚步走在了爸爸前面,然后突然停下。

爷爷抓着略带斑驳的栏杆,指着一所学校说。

“这是我的学校,儿,冶金大学。”

  爸爸说那是第一次见爷爷流泪,爸爸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默默陪着。后来他想起了小时候写的一篇文章叫“小草”,因为写的很好登上过校报。家里的旧相框到现在还夹着当年那份报纸,爷爷很是珍惜。然后爸爸也开始陪着爷爷哭。

  在那本红色封皮的笔记本里,里面很久前就端端正正的写着大姑、小姑、爸爸、二伯的名字,写着每个人的生辰。在爷爷拿起笔的那天,他端端正正又不带任何犹豫的写下了李立二字。

这就是李立所知道的,他的名字的由来。也是李立所知道的,他的爷爷的一切。

第三章 一把玉米

李立没有见过八月的城市,也没见过九月的家乡。

但他认为九月老院子肯定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正午阳光明媚,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烟味,到处都是吵闹声、哭泣声。目之所及黑压压的一片。

李立的感官就像被塞住了,他突然看不到,突然闻不到,突然听不到。一路走来,李立感觉自己在怀念,在伤心,但是他并没有哭泣。他认为一切都应该是安静的,严肃的,不是这样的。

李立突然很愤怒,他想叫出来,但是嗓子像是被堵住了。他扭头往回走了几步,然后又往院子里狂奔,他的耳朵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嚎叫声,一瞬间他能看到了。他发现嗓子火辣辣的,好苦,好咸。

李立冲进家里,看到了他最喜欢嬉闹的炕上,爷爷就躺在那里,身上盖着没有见过的被子,脸上盖着新买的毛巾,周围放着让人讨厌的纸钱、纸人。他突然觉得好挤,胸口的器官也挤了起来,无法呼吸。

爸爸此时走来,看着李立,良久后深深吸了一口气。

  “快擦擦你的泪,你爷爷有福,幸亏坚持到村里才咽气,要不都进了不村,差点耽误在了医院。”

李立更愤怒了,为什么爸爸会说这些,为什么这破地方还得爷爷坚持不咽气才能进村,这是为什么!

李立夺门而出,跑到了院子里的偏房,这里是李立每次赌气不见爷爷才来的地方。身后传来爸爸的声音,“孩子估计是有点怕了,让他一个人待会儿吧”。

把门关上,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李立背靠墙瘫坐在角落,一阵出神。面前是一个大大的箩筐,里面是已经拨好的玉米粒,记得八月走的时候爷爷还李立带了一袋子,让李立去城里熬稀饭煮着吃。他深深抓起一把,指甲扣的箩筐底部滋滋的响,埋着头,开始安静的、严肃的哭泣。

门被推开已经是傍晚了,爸爸看着李立,沉默良久。

  “你在这里哭人家又看不见,和你爷爷亲就在外头哭,你都这么大了还不知道点礼数么。让村里人以为你不孝顺,不懂事。”

李立大吼大叫,推着爸爸往门外走,他好失望,他想让这个有些陌生的人出去。

后来,天渐渐黑了,外面安静了,人都散了。李立突然感觉好冷,好孤独,他抓起一把玉米,缓缓往外走去。他走的很轻、很慢,就像怕惊扰到什么一样。

远处,他看到大姑从外地风尘仆仆的赶了回来,爸爸迎了上去。

院子里昏暗的灯光下爸爸和大姑抱在了一起,然后爸爸跪下了。

李立听到了爸爸的哭声,那是仿佛失去一切的声音。

玉米粒撒了一地。

第四章 念想

李立靠着炕边的旧缝纫机,似梦似醒的听着姑姑们和爸爸聊了一夜,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李立总是听着笑声睡,听着哭声醒。

揉着眼看着初升的朝阳,扭头看着身上披着的爸爸的衣服,他感觉终于暖和起来了。爸爸看李立醒了,给他端了一碗面片汤,默默坐在李立身边看着他吃。

  “李立,你知道你背后的那个是啥不?”爸爸突然开口到。

李立扭头看着后面红绸布盖着的物件回答道:“知道,奶奶的缝纫机。”

“对,缝纫机。这个缝纫机可有些年头了,这是我参军前一年和你爷爷一起从镇子上供销社扛回来的。”爸爸一边说一边微笑,仿佛想到了那一天的热闹。

    “那年咱家拿到了政府的补偿,你爷爷就买了这么个物件,说要子子孙孙传下去,留个念想。”爸爸悠悠的说。

  李立还是有些疑惑,正准备问点啥。爸爸摆手打断他继续说道:

    “你爷爷去世能来这么多人,是你爷爷在世的时候走出来的路。虽说人死后都想图个清静,但总得有些人气儿。以后得常回来,你还有奶奶。另外你爷爷走之前听说上次你回去路上吃了点葡萄就没晕车,他在墙角种了点葡萄,不知道能不能活,你这几天没事浇浇水,也当个念想。”

李立听到这里,把头深深的埋到碗里,扒拉着里面的面片。

  “该吃就吃,该睡就睡。你看你这吃饭的样子,一点不像个男子汉。”爸爸嗓门突然大了起来,略一沉默扯了扯领口,似乎是觉得有些燥热,漏出脖子下面面片形状的疤痕。“记住我和你说过的话,记住这些物件。”

把碗草草刷完,李立赶忙跑到院子墙角,寻到了那几株葡萄苗。

    嫩嫩的锯齿状叶子,看得人心里痒痒的。看似柔弱的几株,茎秆却格外粗壮,就像小小的树。李立心想,爸爸小时候因为抢吃面片汤留下的疤和这叶子形状还挺像,这叶子估计也随了爸爸的性子了。

着急着长大。

第五章 盒子

出殡那天有点热闹,对,李立最直接的感受就是热闹。

爷爷的棺木就是普通的枣红色,和之前装爷爷宝藏的柜子是一个颜色。爸爸村里的六个发小抬着棺材,李立作为长子长孙,走在队伍的最前端,手里捧着爷爷蓝底的遗照。

这张照片是直接从柜子里拿出来的,之前一直拿红布包着,生老病死,终究会有这么一天。村里的老人一般在过了60岁都会准备这么一张照片,只不过没想到爷爷的照片会这么早从红布包着变成白布。

村里主管红白喜事的老人儿往李立手里塞了一大叠纸钱,都是左邻右舍早早剪好的。李立手掌本来就不小,但是抓这么大一把还是很吃力。出殡的队伍很长,李立不知道路有多长,所以仅凭感觉一阵阵撒着手里的纸钱,那天风很大,撒出去,就吹走了。

李立感觉一生的泪都在这几天流光了,路上他很想哭,但是一点泪水都没有。他明明很伤心,但是心里仿佛又有点解脱,因为他知道,如果再这样继续下去他无法想象还能坚持几天。

    走了大约有二里地,行至一个山坡,李立稍一愣神的功夫队伍就停下了,一扭头看到爸爸的发小不约而同停在了山坡下。爸爸一步跨到棺前,对着他们利利索索的瞌了三个响头。李立看着这一切心里忽然想到了爸爸说过的,有人送这是爷爷生前走的路。那么这最后一段的抬棺路,也许就代表爷爷没走完的路,没还完的情,爸爸接上了。

爷爷下葬的地方是在自家地一个山坡的背面,是一个“临时居所”。因为按照老家的习惯,入祖坟得爷爷奶奶一起入,所以爷爷还要在这里独自欣赏着他种了一辈子的地,悠悠然的等着。

爷爷的宝藏家里人原计划是想一起入葬的,但是奶奶不同意。她说爷爷在的时候她没敢仔细看,他走了,她眼睛也开彻底看不清了,她想让爸爸给他好好念念那年在山村刚认识的落魄书生,本本里到底都写了点啥。等她不在了的时候,拿着本本和爷爷埋一起,也能好好叙叙旧。

李立在丧事办完后在老院子里又住了几日,渐渐开始接受院子里熙熙攘攘来看望奶奶的乡亲,学着爸爸的样子端茶送水。时不时听几句,聊几句。

邻居牛大爷说在爷爷地头看见“老疯子”了,疯疯癫癫在爷爷坟头磕了一下午头。爷爷不在了李立家的地没人种,半送半租给牛大爷了。李立心想牛大爷也是会说话,给爷爷长脸。

煤炉周围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李立从字里话间才知道这个“老疯子”就是在村子里好多年了,没人知道他是哪里人,也没人知道他怎么疯的。往年爷爷逢年过节镇上买油条总会给他几根,顺便调笑几句。

这些天老院子来的人比较多,爷爷生前劈的柴办事这几天基本消耗完了,原本整齐靠在墙边一摞摞的柴火已经见底。李立拿着簸箕从旁边铲了一铲子爸爸从镇上买的焦炭添到炉子里,赶忙又新添上一大壶水。

“哎,这炭烧的水泡的茶就是没柴火香。”牛大爷抱着他的老茶缸子漫不经心的嘟囔。

“是啊,柴火有人情味儿,你看以前万云劈的柴,就跟年轻时候写的对联一样,一码是一码,整整齐齐。”另一个叫不上名的本家亲戚附和着。

李立爷爷的名字叫李万云。

此刻,天空万里无云,也许爷爷的味道,也散了。

哀伤的气氛悄然蔓延,此时爸爸推门进来了。看着周遭长辈都不说话,主动打开话匣子缓解气氛:

“牛叔,你猜我刚刚收拾楼上收拾出啥了?我把当年我爹给我打的小棺材找到了。居然在二楼那口大棺材里面放着。”

“大棺材?小棺材?”李立有些疑惑。

  “就你爸那年发高烧,那烧怎么也不退,人烧背过气去了。眼见人不行了,你爷爷和我借了点松木开始做棺材。从晌午做到晚上,又做到第二天,他那拿笔杆子的手种了一辈子的地都没种明白,更别说做木匠了,后来做的我都着急了,还是我给搭的手。你奶奶哭三天没把你爸哭醒,就出去借了点白面在你爸身边做面片汤,结果你猜怎么着。你爸闻着味儿就醒了!这棺材也没用上。后来也不知道他把那小棺材放哪里了,原来放到了他当年那口大棺材里。”牛大爷有些唏嘘道。

  “牛大爷,爷爷葡萄种的可好了,不信一会儿你出去看看。爸,你....”李立怔怔的看着爸爸,这事情他从来没有听爸爸提起过。

  “万云对孩子们是尽心了,就是命太苦。你该尽的孝心也尽到了,也是不枉父子一场。你们一个是靠红皮皮鸡蛋没死成,一个是靠白面面面片活过来,也是有缘分。”牛大爷打住李立的话头,看着爸爸说到。

  “大盒盒小盒盒,有来来有去去。大人人小儿儿,有前前有后后。”牛大爷食指在炉边缓缓敲着,缓缓念着。

奶奶跟着小姑回县城住了,一是有个照应,二是怕奶奶睹物思人。

李立也跟着妈妈踏上了回城里的路,爸爸在县里战友那里借了辆车,拉着奶奶的缝纫机和李立母子二人一同归家。听说爸爸明年就能转业,此刻的李立听到心里有种莫名的开心。

回城的路依旧颠簸,李立捧着一个纸盒子,里面是从老院子里移栽的一株葡萄苗,心里盘算着回去应该栽种于何处。闻着葡萄叶子的味道,听着妈妈的絮叨和爸爸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他第一次有心情仔细观察窗外的景色。

那一片片几近入秋的绿啊,像一片片绿色的云撞进了眼里的湖。李立嘴里缓缓的哼着:

“阿门阿前一棵葡萄树,

  阿嫩阿嫩绿地刚发芽,

  蜗牛背着那重重的壳呀,

  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阿树阿上两只黄鹂鸟,

  阿嘻阿嘻哈哈在笑它,

  葡萄成熟还早得很哪,

  现在上来干什么,

  阿黄阿黄鹂儿不要笑,

  等我爬上它就成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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