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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下旬深秋,寒风吹掠着屋前的院子里的葡萄树,葡萄树上的叶子早就渐渐泛红,又变成橘黄,已经开始枯萎零落,随着风慢慢飘落,打着旋,有的落在地上,有的落在屋檐下,有的落在排水沟里,就这样静静地卧着,等待着下一道风,才会轻轻地挪动一下。
从我懂事开始,就知道院子里的这棵葡萄树。它的树干已经长得很粗壮,也长得很高,枝条交错纠缠。而树干长得却很丑,像爷爷苍老的手臂,斑驳苍劲,还蜕皮。树干盘旋而上,在棚子上长成了一个巨大伞状的网。
每一年葡萄都是春天长绿叶,夏天开花,秋天便结出一串串绿绿的果实,等到成熟的那一天,爹总是把第一串摘下来,仔细地洗干净,放在我的手上,摸摸我的头,轻轻地说道:“妮妮,慢点吃,棚子上还有呢!”吃着酸酸甜甜的葡萄,我就是这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儿。
今年,葡萄成熟了,棚架上的葡萄已被爹摘干净了,除了留下一点点给娘吃,余下的都要卖钱补贴家用。我只是在爹整理葡萄时,悄悄捡起掉地上的几颗已经烂掉的葡萄藏在口袋里,躲进厨房没有洗就塞进嘴里,咬下去,真的好甜,又有一丝酸,像是娘的母乳,味道那么的美,心里感觉距离那个爱好遥远。
爹去集市后,我跑到葡萄树下,仰着头仔细地盯着高高的又有些空的葡萄树寻找着,终于发现了一小串三四粒葡萄藏在角落的叶子下面,可是我怎么也够不着呀。于是我吃力地抬着一根竹子来到葡萄树棚下面,刚要去捅。
屋里却传来奶奶的声音:“小妮子,快过来给你娘舀汤去。”我狠狠地跺了跺脚,吞了下口水,急忙扔下竹子跑进厨房。厨房里烟雾缭绕,弥漫一股肉香,奶奶掀开锅盖,把蒸好的一小碗鸡汤用抺布垫着小心地从锅里端了出来,放到一个木盘子上。一手端着盘子,一手拉着我来到娘的房间。
娘怀孕已经好久好久了,听奶奶和爹说过,娘马上就要生了,所以这些日子只能多在床上躺着休息,不能有闪失。因为奶奶去问了菩萨,说肚子里的是男孩,要好好地照料。我不懂怀了的男孩,和自己有什么不一样,只知道以前娘还会帮自己洗澡,现在却要自己洗,哪怕现在到秋天已经好凉冷了。
娘静静地躺在床上,听到声响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倚着木床的靠背。奶奶把热乎乎的鸡汤放到床边的矮桌子上,走近床边,看着娘的肚子,眼睛里泛着闪闪的精光,柔声对娘说道:“好闺女,细细养好身子骨,给咱家生个男丁,你就是家里的恩人。”
说着,转身脸色却是一收对我说道:“小妮子,过来喂你娘喝汤,马上你就要多个弟弟了,咱王家就有后了。”
娘静静地坐着,看看站在一边的我,开口说道:“娘,鸡汤我都喝不下了,要不给小妮喝吧,她还小。”
奶奶哼了一声:“一个女娃子喝什么鸡汤,我以前她这么大连饭都吃不饱,不一样长大成人。你的身子要紧,自己喝了才有力气。”
我走到床边,舀起一汤匙橙黄色油花又香喷喷鸡汤喂进娘的嘴里,忍不住开口说道:“娘,妮妮想吃葡萄,可全让爹拿去卖了。”
正要走出房间的奶奶转身走了回来,一巴掌打在我的背上,呵责道:“你这小妮子,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爸爸还不是为了攒够钱好养你弟弟,都五六岁了还一点不懂事。好好伺候你娘亲,保佑生个带把的。”说着,唠唠叨叨走了出去。
娘坐在床上,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摸了摸我的头,脸上露出弯弯的笑,好温暖。
才一会儿,妈妈马上又收手抚摸着她高耸的肚子,那眼神里面闪着光芒,还有希望,轻轻叮咛细语地说道:“宝宝吶,不要踢娘呀,马上就要出生了,希望你一定要带把!娘可不想再将你送人了,要乖喔!”
“娘,什么是带把,和我什么不一样吗?”我睁大眼睛问道,手上不停地舀着鸡汤,心里却挂念着葡萄树上的那几颗葡萄。
“就是弟弟呀。如果家里没有男娃传宗接代,会让村里人看不起的。”妈妈轻轻地说道。
“可是,娘,我也是你生下来的呀,我也可以呀!”
“你是娘生的。可是你是女娃子,早晚要嫁人的,就像妈妈一样,嫁去别人家里,早晚是别人家的人!”娘耐心地说,一边抚着肚子,一边喝着鸡汤。
“喔!”我应了一声,把碗里的鸡汤一勺勺地喂到妈妈的嘴里。眼前这个喝着汤的娘却开始变得有些陌生了。
心里不由得嘀咕着:我为什么要去别人家里呢。不过,去别人家也好,别人家里也会煮鸡汤给我喝,也会留葡萄给我吃。
娘喝完汤,只剩下一个空碗,甚至连碗底的一点肉渣都刮下来吃得干干净净。此时,我却根本不在意娘会不会留汤我喝,我的心里已经不喜欢娘肚子里的弟弟,是他抢走了娘那温暖的大手,还有院子里一串串绿绿的葡萄。突然之间的讨厌,充满了我的胸腔,渐渐地,我只觉得我的脸在发烫。我盯着娘的肚子,里面就是坏人,和我争夺爹娘爱的坏人。是的,娘肚子里这个弟弟一定是个坏蛋,我讨厌他。
端着碗从娘的房间里走出来,已经是正午了,阳光直直地照射着大地,透过下堂厅的大门,可以看见院子里的葡萄树,还有地上斑驳的残影。
我到厨房把碗放到灶台边上,锅里是冷的,奶奶并没有煮饭,现在除了妈妈能准点吃到饭,自己有时只能饿着,要么去饭桶里抓一口冷饭吃下。好恨自己没有长高,就算饭桶里面有饭,也要搬个凳子踩上去,踮起脚才能够到里面的饭,偷偷地吃一大口就要把桶盖盖好,不能让奶奶看到,否则又要开始骂:一天到晚只会吃,饿一顿也饿不坏。
我只知道好饿的时候,心里难受,至于会不会饿坏,我真的不知道。我踮起脚尖趴在大水缸上,舀了一勺凉水喝了,肚子里舒服了一些。
突然想起葡萄树上的几颗葡萄,赶紧把水瓢往水缸里一扔。跑到院子的葡萄树下,捡起地上的竹子,迎着刺眼的阳光,却怎么也找不到刚刚还藏在叶子间的那几颗葡萄,就算我把眼睁得最大,还是找不到,真的不见了。我急躁地围着葡萄树转了几圈,确定真的没有的时候,对妈妈肚子里的弟弟恨意飙到了极致,就是他让自己丢失仅有的几颗葡萄。
“啊!”我一声大叫,狠狠地抡起竹子打到葡萄树干上,只是力气小,葡萄树连动都没有动一下,怒火已经占据了我的心头。
“啪!”一阵急促的翅膀扇动的声音,一只灰黄相间的小鸟从葡萄棚中腾空而起,像一支利箭瞬间消失在屋檐的那一边。
我惊愕地仰着头,呆呆望着枯黄叶子间的蓝天,那消失掉的葡萄,仿佛带走我的灵魂。我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让深秋正午后依然毒辣的阳光尽情地晒着我的脸上,我的身上,哪怕感觉到火辣的刺痛,我也不愿意挪动一分。我心中那毫无缘由的怒火在燃烧,可又能如何呢!
“小妮子,快来!”娘的声音有些急促,从房间里传出来。
我随口应了一声,用力把竹子跟到一边。跨过门槛小跑来到娘的房间,只见娘满头大汗,脸色发白,靠着枕头,身下却是湿了一大片 ,看到我,大口喘着气喊道:“小妮子,快,去找你奶奶,娘要生了,去,去叫大人。”
“喔,好的!”我转身跑出屋子,心里想着妈妈肚子里的弟弟就要出来了,我要看看他和我有什么不一样,为什么家里所有的人都那么关心他,爱他。
心里想着,脚下没停,跑到房子后面的菜地,果然奶奶正在择菜。
“奶奶,娘说她要生了。”来不及跑近,我便大声地喊道。
“啥?要生了,哎哟,我地祖宗呀!”奶奶把手上的菜随手一丢,连菜畦里的篮子也顾不上,急忙小跑地上来,到了我的面前,用力地推我一把,大声喊道:“你别回家了,去街上把你爹叫回来,快,跑去。”
我转身往街上跑去,爹爹每次卖东西都在街口的位置,我知道那里,出了村口上一个坡,再过一栋房子就到了。我尽全力地奔跑着,小小的腿快速地交替着,汗水从脸上流了下来,嘴巴尽量张得最大,肚子里像火一样烧了起来,跑着跑着,肚子里更饿了,我却不敢停下来,满脑子里都是娘那苍白的脸,还有不停流淌的汗水。都是那个弟弟,让娘那么痛苦,要赶快让爹爹回去救娘。
跑到爹爹跟前,我脚下一软,一下子摔倒在地上,那时候街上没有水泥地,但坚硬的泥土地一样磕破我的膝盖,我用力撑起身体,忍着疼痛,忍着急促的呼吸,喊道:“爹,娘,娘要生了,奶奶叫你回去。快些!”
“啊!那你自己起来,我先回去。”爹爹一听,收回要扶我的手,提起装着卖剩葡萄的篮子,转身就往家里跑去。
我慢慢地爬了起来,挣扎着坐到路边的石头上,用力地拉起裤管,膝盖上的皮已经破了,鲜红的血已经渗出来,我用力地压着伤口的边缘,嘴里吸着凉气,眼泪却不停地打转。望着爹爹远去的背影,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就这样一个人静静地坐着。
正午整个街空无一人,只有我坐在石头上,晒着太阳,很久很久,到脚不那么痛了,我才慢慢地站了起来,一瘸一拐向家里走去。
到家里,只看到邻居的亲人都过来家里了,一向冷清的家里变得热闹起来,每一个人都满脸笑容。就连在隔壁乡里做工的爷爷也赶回家里,换上新衣服,在中堂给神桌上的祖宗上香,那仪式感远远超过逢年过节的祭祀。
我就像一个多余的人,站在院子里,又累又饿。没一个人管我,百无聊赖的我走到葡萄树下,依偎着这棵老树,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妮妮,你醒醒。”耳边传来爷爷轻轻的呼唤,我睁开眼睛,看到爷爷站在我的面前,怀里抱着一个布包,满脸笑容,看到我醒了,把布包小心地递到我的面前,说道:“妮妮,你看,这是你弟弟,多漂亮。”
我站起来,揉了揉眼睛,眼前布包里露出一张小小的脸,红红的,皮肤皱巴巴,像葡萄树干一样。几缕头发粘着头皮,有点淡黑黄,我抬头看看葡萄树上的枯黄叶子,说道:“爷爷,我饿。”
爷爷并不理会我说的话,或者是没有听到,又把那布包凑近了一些,接着说道:“这是你弟,以后你做姐姐的要照顾好弟弟,知道不!”说着,抱着布包里的弟弟轻轻地抖动着,嘴里嗯嗯地哼着。
“爷爷,妮妮饿。”我双手用力地按着肚子说道,看着爷爷。
“找你奶奶去。”说着,爷爷都没有正眼看我一下,似乎对我回答不满意,直接站起来抱着弟弟转身走进堂房。
我跟着走进堂屋,看见地上爹提回来的篮子,里面的葡萄已经没有了,应该是拿回来后让来帮忙的邻居们给吃了,我心里更是失落。
堂屋里,奶奶坐在凳子上,怀里抱着那个布包里的弟弟。
我走上前拉着奶奶的手说道:“奶奶,我饿。”
奶奶看看我,哄着怀里的弟弟,朝我努努嘴:“桌上有糕点自己去吃些,晚上再吃饭吧。”
我知道这时候再怎么说,奶奶也不会给我找饭吃的。于是,在桌子上,拿起一包亲戚送来的糕点,走到院子里的葡萄树下。打开包纸,狼吞虎咽吃了起来。
糕点真甜,真香!
葡萄树的叶子依旧在随风飘落,我知道明年的这个时候,葡萄又会熟了,不知道那时候,我还能不能吃到那酸酸甜甜的葡萄。